当地铁僵直地嘶鸣着从一个黑暗的洞穴里面钻出来,人群吓了一跳似的一条条突然绷紧,几乎被卷起的旋风吹断。我总是想起蒙克的那幅画面,一个骷髅般的人在血红的桥上捂着自己的耳朵。“我感到一声刺耳的尖叫穿过天地间;我仿佛可以听到这一尖叫的声音。我画下了这幅画——画了那些像真的血一样的云。——那些色彩在尖叫——这就是‘生命组画’中的这幅《呐喊》。”(《爱德华·蒙克》)蒙克只是预感到物专制时代的降临,天空中充塞着的不是空间而是物。物已经不再是与人对立的无生命的外物了,它主动地控制着人类,通过人自己创造的技术。站在月台上看着车厢缓缓离开,在温暖的灯光中,人们看起来真的就像一家人那样,彼此让座,有人睡着了,头挨着厢壁,疲惫而放心的样子。局外人还以为他们真的骨肉亲了,挨得那么紧密,如果不是隔着衣服的话,完全是骨肉亲了。
但是,乘坐地铁并不像局外人想象的那么温情浪漫幸运。在这漫漫长途中,人们永远在学习做一个陌生人。离我远着点儿。人们彼此依偎,又彼此防备,时间短暂,没有人知道他人将在哪一站离开。
人一旦进入地铁,语言就消失。车厢普遍地沉默。在没有手机的时代,人们还无法避免彼此对视,现在都低头看手机。没有手机的人鹤立鸡群,看着不该看的,装着没看见到处看。没有手机的人是那样可怜、醒目。
瞧那些在地铁中依旧活蹦乱跳的儿童,他们不明白这些大人,这些叔叔阿姨,为什么不再说话,那些童话儿歌都藏到哪儿去了,他们沉默了,他们发现东张西望、自言自语的都是傻子。他们开始学习呆若木鸡,我很少在地铁里听到儿童说话。
列车到站,车门松了一口气似地打开,人群就像绽线的袋子里的土豆一样滚出来,被释放的一刹那,从麻木跌回到自己的生命中,迫不及待地抓着自己的生命拔腿就跑。
但是我喜欢地铁,在这伟大冷血的都市中,是唯一能令我触摸到孤独这块料子的质地、温度、厚薄、忠诚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