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老季来会计室问账,正跟我聊天,杜汉卿兴冲冲进来,笑着说:“徐春梅明天要来看我娘,我想留她吃顿夜饭……”老季说:“应该的,应该的。”杜汉卿说:“我娘想请两位明夜一道陪个饭,不晓得这面子肯给吗?”
老季跟我面面相觑,一时没有说话。我理解老季的难处,他是西村队长,大小是个领导;而杜汉卿说是“下放干部”,其实天晓得;这一段虽然墙头画画得不错,为西村和老季争了不少脸,但他那些“前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老季狠狠抽了几口烟,说:“杜汉卿,这事我要跟阿彭商量一下,等歇给你回音。”杜汉卿见老季皱眉,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尴尬地退出会计室,说:“那你们商量……”
杜汉卿的样子使我陡生怜悯。当老季问我明夜要不要去时,我就说:“盲婆婆难得开口请你陪个饭,你要是一口回绝,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老季接了一支烟,只是狠命抽,说:“理是这个理,可你晓得杜汉卿这人……”我说:“不管怎么样,他总是你西村的社员吧?像他这样一个毛四十的男人,落难这么多年,对上一个象多不容易,你队长不支他一把?他瞎眼老娘望了多少年,总算望到这一天,你也不支她一把?”
老季的烟,吧嗒吧嗒抽得更凶了,抽完后,他用拇指掐灭烟头,说:“看在盲婆婆面上,我们就陪一次吧。不过,你叫杜汉卿不要声张……”
第二天傍晚,一直等到天黑,杜汉卿才用脚踏车把徐春梅悄悄接到家里。这时饭菜都已上桌,还有酒。盲婆婆摸摸索索的,让杜汉卿牵着走近徐春梅,说:“妹妹,我是个瞎眼,你让我摸摸。”徐春梅就把手伸过去,让盲婆婆摸手;又把面孔凑上去,让她摸面孔。盲婆婆一边摸,一边说:“好,好,手心有老茧,是做惯生活的;面孔蛮嫩,是姑娘家面孔……”徐春梅难为情地说:“婆婆,我忒胖了,一百五十多斤呢!”盲婆婆说:“好啊好啊,一百五十多斤好啊,你身体一定蛮好的……”杜汉卿转身递过一只花袋,说:“姆妈,徐春梅给你买了点心。晓得你牙齿不好,买的是桃酥、茯苓饼。”盲婆婆接过花袋,一手牵着徐春梅,说:“还要你破费,罪过了。快吃饭,快吃饭!”脸上只是笑。
欢欢喜喜,又悄无声响的,这顿饭就请过了。送完徐春梅,杜汉卿回来跟我们说:“这顿饭你们来陪一陪,真是做了功德。”我问为什么,他说:“徐春梅一路说,队长会计都来陪饭,看来你杜汉卿表现不错,人缘也可以。”老季说:“这么说,你这门亲事定了?”杜汉卿说:“还难说,有件事我说不出口……”老季说:“有事爽气说,不要扭捏。”杜汉卿就说:“徐春梅别的不嫌,只说我这间茅屋忒小了些……”
我看了老季一眼,说:“这也难怪,西村还有哪家是住茅屋的?”老季问杜汉卿:“要是村里同意你翻房,你有钱吗?”杜汉卿匡算一下,说:“还不够,要借一点。不过再分两年红,我一定还清。”老季就说:“那好,明天我就开队委会,讨论你房子问题。这事涉及宅基地,要报大队公社,有点复杂……”杜汉卿说:“不要紧,我等得起。”
春耕前,杜家茅屋终于要翻新了。造房那些天,徐春梅天天来帮忙;吃满工酒那天,她洗完最后一只碗,才告别众人回去。老季这天喝多了,杜汉卿也喝得不少。众人喝着茶,听他俩大舌头对话——
老季说:“你怎么把徐春梅放回去了?”杜汉卿说:“老娘要我把她送回去,说不要让她家老人担心。”老季说:“你造了新房子,把徐春梅留下过夜多好!”杜汉卿说:“我们还没领证呢,不可以的。”老季说:“谁说不可以?我同意就可以了。”杜汉卿说:“我不上你的当,老季!四十年都熬下来了,一天两天还不能熬吗?今夜要是真把徐春梅留下了,我又要多犯一个错误——生活错误。”
老季笑,众人也笑,只有杜汉卿不笑。他说这个话,是顶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