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少年王希孟画出了弹眼落睛的《千里江山图》,憨人梵高的初习作品闪耀着珍贵的禀赋,早期文艺复兴的捣蛋鬼布法·马可落笔生猛残暴,让人惊心动魄,印象派哥们儿执着于追摹光影的变化,调戏笔触,耍弄色彩……这些美术史上的人物、作品、轶事、趣闻,这回一一聚拢来,似乎在说,你知道我们吗?
切莫误会。聚拢的处所,这回不是大学校园的课堂,不是美术馆的展厅,更不是拍卖行的柜台,而是在画家陈丹青的讲稿里,一份视频节目别致特殊的文字讲稿。
说别致特殊,或许言重了,早些年读到澳大利亚著名艺术史家罗伯特·休斯的《新的冲击——写给大众的西方现代艺术的百年历史》,即是其给BBC录制的八集纪录片的文字稿。对我来说,《新的冲击》对我冲击最大的一点,在于它破除了我们自小习见的那种幼稚的艺术史知识训练(即便幼稚,我们还不一定有),它告诉我艺术不止是艺术本身,每个时代的视觉形式都始终与所在时代的一些重大文化问题关系密切,换句话说,艺术是一个时代人们的思想与生活的具体化表达,是多种社会力量互相影响的结果。我这么说,当然不是想要为艺术反映论张目,我只是意在强调,单纯欣赏美并非艺术欣赏的唯一目的,唯有深入历史深处,艺术之美的奥妙才会全然呈现。
让美带上历史的细节与温度,这种无与伦比的阅读感受,在休斯《新的冲击》里有,在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里有,而今在陈丹青的《陌生的经验》里我再度感受到这种冲击。
我记得陈丹青早有一念,要写一本《次要的作品》,谈谈那些美术史上从未在聚光灯下的佳作。我不知道如今这部《陌生的经验》算不算是遂愿之作。但所谓主要、次要,背后开显的正是作者自己的历史意识——少了这根历史的金线,美术谈就只是旧式的鉴赏了。
因此,我特别在意的不是陈丹青对哪位画家心存好感,不是他对局部的洞穿七札,更不是他偶尔爆的粗口抑或穿插的趣事轶闻,而是他在视频里时时对中西绘画之相通与相异的敏锐,是对古典绘画在不同时代的处境遭际的自觉思省,是在局部故事里对整体视觉文化变迁的细致观察,更是对广义的观看行为的深刻洞见。因此,这不是一本精装好看的美术史书籍,而是一本让人重新体味观看之愉悦的方法指南。
我记得1860年波德莱尔看过《汤豪塞》之后说道:“我试图发现其中的奥妙,把我的愉悦转化为知识。”愉悦是任何艺术欣赏的起点,我们不必知晓达芬奇的生平、毕加索的轶事,也照样能够在他们的创作中感知愉悦,收获满足。不过倘若我们并不局限于起点,在可能的范围内,多了解一点知识,我相信此时知识非但不会成为愉悦的干扰,相反在将愉悦转化为知识的过程中,我们体味到的将是双重愉悦,而这将是一种珍罕无比的“陌生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