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友直先生睡了,但他的画作一直醒着。
近年有机会再版贺先生的《山妹》,往事如昨,恍若时空穿越。他的绘画艺术不消多说,单就其不放过任何大结构、总基调之下的任何细节刻画(包括对手的处理等等)而言,便足以让“睡”在脚本文字里的人与物,情与景相继生姿,顾盼辉映,亦庄亦谐,不仅“醒”了,而且活了。
印成书的贺先生作品,一摞摞摆放码齐,沉默无言地躺着,就像酒酣以后熟睡的主人——你动手翻阅,作品被惊动,立时苏醒,主人仿佛睁眼了,炯炯目光与你对视。
认识贺先生,是在先认识了《山乡巨变》《李双双》《山沟里的女“秀才”》之后:眼神如灯,脖颈笔直,表情肃然,初遇如此状貌,不由心存畏惧。
所幸当年曾全程目睹贺先生绘制的连环画《山妹》(绘于1975年,同年面世。我当年分配在连环画创作室当学员)。他的平易、善循和不吝赐教,使我顿觉原有的畏惧纯属多余。
《山妹》讲述抗战时期一个山娃子救护游击队突围的故事。篇幅较短,对于铺陈过皇皇《巨变》大戏的贺先生来说,不过小菜一碟,而且是在个把星期里的晚饭与晚间开会之间的个把钟头内轻松绘就——单是这份轻松,已令晚辈如我心生钦羡。
更让我钦羡的是:面对哪怕体量偏小的作品,贺先生照样全心投入,在有限的时间里浸淫其间,入情入戏,连描带擦,不亦乐乎。见我伫立在旁,他遂执画指点:“看这里对于手的处理,注意手,也是有表情的!”旋即又俯身描画……入戏——出戏——再入戏瞬间转换,似传授又像自语,大概这便是贺先生一贯的创作常态。
类似的近距离凝视,还让我领略了老人家绘制《半篮花生》《十五贯》《朝阳沟》《棒打薄情郎》等画作时的情景。我从学员到创作员再到编辑,角色有别,但他的两句话迄今记忆尤深:一句是在我学画首部习作时,眼见我构图无方,脑洞闭塞,他曾宽慰道:“画连环画勿容易,勿要急,慢慢来!”眼神依然如灯,然语带鼓励,亦含忠告。另一句是若干年后,某日见我立于他身后看画,他手不离笔抬眼道:“记牢,勿要满足于一般画画,要创作作品!”末尾四个字他是一字一顿地说的,表情严肃,无异于一种警示,而且一直“警”到当下。
当下我作为编辑,有幸将贺先生诸多作品加以整理再版,始悟这两句话的分量:进入连环画专业领域实为不易,那里面隐含着深层的奥秘,唯以待“作品”之心方可洞见其分晓,触及其堂奥。
无疑,在连环画专业画坛上,贺先生堪为解析其艺术奥妙的杰出践行者。他的斐然成就,或许不能仅用“聪明”“勤奋”“执着”等简单字眼能概而括之。
用时下常用的说法,贺先生的作品书写了适用于所有艺术创作的“工匠精神”。
老人家虽已睡去,其画作以及蕴含的精神依然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