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塔吉克斯坦南岸城市忽毡的集市逛，在多家店铺里，看到堆积如山的肥皂——非常粗糙、非常朴实的肥皂，一块一块高高地叠成了一个一个小丘，空气里氤氲着一股纯粹而又原始的清香。

　　我饶有兴味地驻足而看，看着看着，猝不及防地掉进了时光的隧道里……

　　很多很多年以前，这种肥皂，是家里常备的。

　　每隔一段时日，母亲便会从百货店里捎回长长的一条肥皂，泥黄色，土里土气的。肥皂很硬，母亲用菜刀斩，尽管不曾用尺去量，可是，刀起刀落，长长一条肥皂旋踵便被均分为大小一致的方块儿。母亲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放进梳打饼盒里，用完一块，再取一块。每天早上，草草地用过早餐后，母亲便会把装满了一家大小脏衣服的大桶提出来，把衣服扬开，一件一件依次摊放在硬邦邦的洗衣板上，手拈肥皂，在衣服上仔仔细细地擦呀擦的，每一寸污垢都不放过。擦过之后，就用力地搓，慢慢慢慢地，搓出了几许黄兮兮的泡沫，冲水；然后，再放入盛满清水的大盆里，反反复复地漂洗。洗好后，猖獗的阳光已经蹿满了天和地。母亲一面把衣服晾在竹竿上，一面絮絮地说道：“衣服啊，过水香，过日暖！”是真的呀，漂洗过而又晾晒过的衣服，总会飘散出一股非常好闻的味道，那是一种干净的味道。当时年纪小，不知道这种香味其实是搀和了母亲手上的芬芳的；而这种芬芳，是从母亲手掌上的厚茧一点一点地渗出来的。出身于富户的母亲，十根如玉似绢的纤长手指，原本是充满了青春奔放的表情的——欢喜、梦幻、憧憬，还有，无穷无尽的欲望。然而，婚后，手中这块粗陋的肥皂，就宛如一个蹩脚的魔术师，把她那双犹如柔荑青蔥般的手变得如同沙砾和麻布，而手上的表情也全然改变了，变得安分、安恬；知足、满足，还有，无穷无尽的爱。这双手，让她的四个孩子在穿着有补丁的校服上学时，昂首挺胸，为校服所飘送出来的洁净香味而深感自豪。隔了很多年之后回想，我依然深刻地记得，那是一种很有庄严的感觉。

　　随着经济蓬勃的发展，新加坡千家万户的生活面貌也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老土的肥皂，已被时髦的洗衣粉全面取代了。家里添置了洗衣机，当邋里邋遢的衣服在洗衣机里“颠三倒四”地来去翻转时，母亲脸上的笑意翻江倒海。如果啊，母亲过去不曾经历过用肥皂搓洗衣服的辛苦，当然也就难以领略到当前一切自动化的幸福。母亲的快乐，是深具内涵的。

　　目前，在经济发展缓慢的塔吉克斯坦，肥皂依然是许多主妇洗涤衣物的恩物。和当年相比，最大的不同是，单调的泥黄色并不是唯一的选择了，肥皂们变得缤纷多彩，白褐青红黄紫蓝绿，有一些居然还是双色的，乍一看，我差点误以为是可口的糕点呢！对于塔吉克斯坦主妇们来说，买一台洗衣机、买一大包洗衣粉，是她们生活里最大最圆的梦。然而，有一天，当她们孩子们的衣服飘荡出洗衣粉那充满了化学物质的浓郁香气时，她们也许便会深切地缅怀与肥皂长相伴的日子，因为呀，那既标志了一个淳朴无伪的年代、那也凸显了一家人同甘共苦的亲密和谐。

　　那是一个无论如何也回不去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