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老沈相交有三十多年了。我从一个未成家的青年,到接近老年时光。年岁长了,也就偏好回忆了。记忆中特别深的,便是插队在农村的生活,在彷徨在挣扎也在努力中,那时候自己所有的本事,就是写作,而最初对我创作欣赏的几位师友中,便有老沈。
老沈给我最大的感觉,就是热情。我那时借调在金坛县文化馆,老沈在县委宣传部当干事。我的临时工作是群众文艺创作,如写相声、快板书啊,还有小戏曲等。属于自己的业余时间,写小说,也写剧本。对我的创作能力,老沈是满腔热情地推荐。向文化干部推荐,向县领导推荐,还将我写的一个电影剧本,向上海电影制片厂的编剧推荐。我后来招工能正式进县文化馆工作,与老沈的热情推荐是分不开的。
那时候的文化馆在一幢旧楼上,在我的文学作品中被称为“紫楼”。天井的两边是厢楼,上下两层,楼与梯的木板都因陈旧,踩在脚下,吱吱嘎嘎的,上去便是一条走廊阳台,阳台外侧是木栏杆,栏外高矮远近的一片房顶瓦垄。阳台内侧是木板隔着的一个个房间,便是办公室。记忆中的老沈是黑黑胖胖的老样子,总是卷着裤腿,裤腿上还沾着泥,感觉中他似乎是赤着脚,从田头回来,直接走进办公室。于是,办公室里便都是他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停下手,笑着听他说。
还记得我和他同一个工作组下过村子,工作组由县长带队,每到一个歇脚地,工作组与当地干部在靠墙的木椅木凳上坐下,中间站着老沈,开始说乡下的见闻。他说着一个从苏北嫁来的一个年轻小媳妇:小媳妇啊,第一次下水田,苏北是旱地种麦不种稻,小媳妇弯腰莳秧,莳啊莳的,腰那个酸啊也只有熬住了,好不容易莳到头,一踏上田埂,腿脚发软,突然又发现白白嫩嫩的腿肚上多了好多的黑点,又痒又疼的,抹又抹不去,拉又拉不掉,越拉还越往里钻,原来是蚂蟥,小媳妇眼泪就流下来了,这时候,婆婆过来了,在她腿肚上轻轻地拍啊拍,蚂蟥掉下地了,小媳妇一下子扑到婆婆身上,叫了一声妈!这一声妈是贴心贴意的!
大家听了都笑,县长点着老沈说:就好像你看到的。
老沈也笑。
老沈的特长是语言,在于他,语言和文字的表述是一体的,在报纸很少的年代中,他的新闻通讯稿见报率奇高。另外一点,便是他对乡村的热爱,他是一位真正熟悉农村的干部,有着丰富的农耕文化的生活积累。
我调往南京后,与金坛的联系并没断。老沈后来当过宣传部副部长兼报社的总编,金坛报虽是小报,但副刊因他而占有着一定比重。
在这段期间,老沈还写了一些散文,在全国的好多报刊上发过。
他写的散文,题材多表现农事,如写沤草塘,写罱湖泥,写推乌头,写做田埂,写挥镰,写扳罾,写干塘捉鱼,写守闸待蟹,写接天芋叶,写小麦扬花,写蚕,写苇,写蛙鼓,写蝉鸣,写更房,写码头,写茶馆,写集场,写凉亭,写邮堂庙,写城隍庙,写小朝俸,写夜班船,写甲鱼,写黄鳝,写酱油豆,写大麦粥,等等等等,都是乡情、乡韵、乡音流淌着的文字。
我记得老沈有一篇写牛车篷的文章,老沈写到牛车号子的内容大多以流畅的情歌为主,有时也唱悲歌、苦歌,如孟姜女过关、秦香莲告状等。走村串户的算命瞎子,赶码头跑场子的江湖艺人,路过也到牛车篷来歇凉。这时,在稻田中耘耥除草的农民便会围拢来,献上一碗竹叶茶,请艺人说故事。老沈记忆中留下的许多狐仙鬼怪,才子佳人的故事,最早都是从牛车篷听来的。
我不由就想到,当年在乡村公社的招待所,简陋的房间里,我和他对坐在支着蚊帐的木床上。老沈摇着蒲扇,绘声绘色地说着那乡村里的一个个小故事,一阵夜风从窗外吹进,悬挂着的灯泡摇曳着,蚊帐上的背影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