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每一个人都要出去找饭吃的
趁着客人们还没有到达的空当儿,我把我的行李箱搬进储藏室,这只老式的牛皮箱子还是父亲的,父亲每次出国都会带着它。当母亲把这只箱子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知道母亲是想告诉我,父亲永远陪伴在我身边。我把箱子打开,立刻有一股遥远的亲情把我紧紧包裹。我心痛地抚摸着箱子的每一个角落,发现逝去的年代在这里留下了一道裂缝。我找出针线正准备修补,突然,我的手就好像被烫到一般缩了回来,这是因为我把手探到这条裂缝当中,在箱子的内衬底下触到一件硬物。
我屏息静气,一分钟以后轻轻把这个硬物抽了出来。我发现这是一个陈旧得霉迹斑斑的小纸筒,上面还有父亲的签名,并注有小字。“购于”后面是一行俄语,我看不懂。我把小纸筒轻轻捧到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呈现在我眼前的竟然是一幅印刷得极其精致的油画。这是美国画家爱德华·霍珀1927年的作品《自动售货机》,我的心颤抖了。
远处挺拔陡峭的落基山峰,正幽幽地站立在我的窗子外面,带着郁闷的眼睛注视着我,黯然神伤地压抑着我。我茫茫然地抚摸着手中小小的画卷,一个戴黄色毡帽的年轻女人坐到了我的面前。她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她有没有亲友和家人?为什么会如此孤独寂寞地坐在这家空旷的餐厅里?是不是也要到这里来寻找“吃饭”?父亲想要透过这幅画告诉我什么呢?
我的手指轻轻地滑过油印的画面,怅然若失地静静等待着里面那个凝视着一片空白的女人会给我一个回答。就这样,不知道时光流逝了多久,大门被推开了。我好像没有听见敲门,眼睛一眨,一大群赤着脚的留学生们涌进来。他们很自然地把鞋子脱在门外,又七嘴八舌地和我打招呼,打断了我的思绪。紧接着,这些人熟门熟路地到厨房间找出各自需要的餐具,刀叉碗筷,都是我刚刚想找又找不到的呢。顿时有一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好像这些客人才是这个房子的主人,而我却变成了外人。我有些张皇失措,最后看了一眼画面上的女人,她浑身上下流露着的苍凉,立刻向我逼迫过来。
“好香啊!”一个高头大马的北京女孩惊叫了起来。我回头一看,她已经把那只炒菜镬子端出来了。我连忙跑到厨房抽出砧墩板,又把那只倒扣的瓦盆拨拉到砧墩板上,然后放到餐桌正当中,炒菜镬子刚刚好地搁了上去。
“哟,真聪明,很有古朴的艺术感。”女孩子说。“那当然,啥叫上海人啊!”一个戴着黑边眼镜的男青年一边说一边把一只密封的锡纸盘子放到了砧墩板的旁边。
这时候,我发现那张不小的餐桌上已经挤满了各种各样的碗盘,这些碗盘的上面,多数蒙着一张保鲜纸,或者抿紧了一张锡纸头。“啊呀,我忘记烧饭了呢!”我说。“算了,电饭煲太小了,只够煮三个人的饭。反正菜够多,不要饭了。”丈夫说。我没有回答,只是快手快脚在一只玻璃烤盘里洗好米,又按照比例放进水,抿上锡纸,放进预热好了的烤箱。记得好婆对我讲过:“‘吃饭’一定要有饭,不然的话,就不是吃饭!”
这还是在那个瘌痢头和尚对好婆讲了我要远行吃饭以后,好婆特别关照我的话。那时候,她真的把我当成了即将要远行吃饭的外孙女。这天,好婆一边怜爱地为我添饭,一边告诉我:“每一个人都要出去找饭吃的,到了吃饭的时间,连佛也要出去找饭吃。佛教里的《金刚经》就是从吃饭开始的,这是最平常的事了,更何况我们这些平常人,更要以平常心对待。”
“妈妈,我可以吃那个肉骨头了吗?快要被大家吃光了呢。”正在我沉浸在回忆当中的时候,儿子飞过来,抱着我的腿问。我一看,真的!大家早已围着餐桌开始夹菜了,那一大镬子的肋排骨飞速消失。我连忙找出儿子的专用碗筷,赶紧为他夹了几块肉骨头说:“当然,侬总归是第一的。”
“伊拉怎么都坐在地板上吃饭的啦?我也可以在地板上吃饭吗?”儿子问。“不可以,我们坐到那张写字台边上去。”丈夫走过来说,并带着他坐到房间角落里的一张宽大的写字桌前,从旁边拉过来了一把椅子。“我再去给你拿一点蚝油牛肉,这蚝油牛肉一向是我们这里最好的菜呢。”我听到丈夫对儿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