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后,裁缝小蒋进了村,落脚地还是燕萍家的墙门间里。
燕萍家的墙门间,原有六扇门。造反那年,这些门连同客堂门,全被除下,进生产队当了仓库搁板。从此燕萍家就敞开了,从外面望去,眼光穿过墙门间,可望到天井、客堂,直至屋后的竹园,一路空落落的。
裁缝小蒋的排场,主要是缝纫机和裁布桌。缝纫机是他用脚踏车踏来的;裁布桌是燕萍除下厢房门、搁了木架铺成的。没门的墙门间,通透、敞亮、风凉,来做衣裳的人很多。
华生悄悄对我说,小蒋这贼很开心呢,做生活时,头一抬、头一抬,面孔一直在笑呢。
我嗯了声问,你想说什么?
华生早就喜欢燕萍,对裁缝小蒋很有戒心。小蒋不见风不见雨的,是个小白脸;又读过中学,手握一门技术,收入比田里高得多;这次来村里,还是落脚在燕萍家,华生就特别警惕。他说,别的我不怕,就怕燕萍对小裁缝动心思。
我说,那也要怪你自己,年头上那么好的机会,谁叫你娘回了那样的话?华生就叹了口气。这话戳了他的痛处。年头上,燕萍家向华生家提过亲,华生娘虽没拒绝,但回了一句话:冬天招兵后再说。这话一回,燕萍当下就哭了。她是个标致女子,只是成分高些:老祖是富农。华生娘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怕娶了这富农孙女,误了华生的前程。事后燕萍几个月不睬华生;华生写信,她也不回。
燕萍家的墙门间,一时成了村里的中心。女人们没事就去那儿,讨论式样,把一匹匹老布交给小裁缝;男人们也轮着去,举着手团团转,让小裁缝给他们量尺寸。墙门间角落里,料作堆成小山。
华生问,你看照这样子,小裁缝要在村里做几天?我说,一个月是起码的。华生的脸就阴下来。中午,小裁缝在墙门间吃饭,华生装作挑水路过,探头一看,菜水好得很呢:豆腐干烧肉、炒猪肝、炖蛋汤……他的脸就更黑了。
乡里规矩,裁缝落在谁家,谁家就管吃管住;当然也有个便利:免费做衣裳。女人们说,燕萍把这些年织的土布都拿出来,给老人做了很多衣裳;她们还说,小蒋还加夜班,灯下做的,都是燕萍的新衣裳。华生为此更加心焦……那晚他终于憋不住,恳求我说:“今夜你跟我出去一趟好不好?”我问:“干什么去?”他说:“听个壁脚,看那小贼究竟老不老实。”我说:“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
他就很不高兴,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深夜里,他真去听了壁脚。其实人家小蒋规规矩矩的,就一人在厢房里忙,缝纫机一直响到九点。华生说,小贼还装斯文,拿了本书,在帐子里看呢。
足有个把月,小蒋才忙完。这天他要走了。华生站在村外,远远看燕萍家门口。小蒋把脚踏车推出墙门间,后座已绑定两块木板;他掀开缝纫机盖板,把机头藏好,弯腰发一声喊,把整部机器放上了后座;绳子扎紧后,他右腿往前一屈,上车就出了村。华生瞥见,燕萍只倚在窗后看。
这年冬天,招兵开始了。华生兴蓬蓬报了名,不料,他连体检都没通过。医生说,他血里有个指标高了。民兵连长来说情况,华生脸都白了。
紧接着又传来个消息,说裁缝小蒋倒批准入伍了,是海军;还说他马上要来接燕萍,说两人已对上象,小蒋出发前,他娘要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