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独脚戏也有几十年了。别看现在的独脚戏,演员在台上,或者面前放着一只琴谱架子,自说自话,像个大指挥家;或者疯疯癫癫、唱唱跳跳,打情骂俏,像真的一样,实际上可圈可点的甚少。有时笔者不禁要感慨一声:姚周还是好!
姚周,姚慕双、周柏春昆仲,滑稽界元老也。
姚周独脚戏,经典段子很多,最最脍炙人口的,得数《学英语》和《宁波音乐家》。
在《学英语》里,姚慕双自诩英语专家,于汉译英一道,无所不通。周柏春有点“吼狮”,不买账,在让姚说些幼儿英语,比如苹果、樱桃、香蕉之类,一路顺利过关后,突然极其阴险地冒出一句,要让姚把“黄鳝”翻译成英语。姚顿时傻眼:说不出!
其实,不光姚慕双这个中国人说不出,相信绝大多数的英美人也不大说得出。因为黄鳝这样东西,中国较多,其他亚洲国家如泰国、印度尼西亚、菲律宾、印度、日本、朝鲜等地也有一点,而在欧美国家几乎绝迹。看也没有看见过的东西,要让人家说出它叫什么名字,就好比让盲人找一样东西来比喻一个美人,结果很有可能对象就是一条好走的道路。因为在盲人心目中,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一条好走的道路更美的呢?好在姚慕双到底老奸巨滑,居然洋腔洋调地把黄鳝念成“捏勿牢滑脱”企图蒙混过去——这当然不是英文,而是黄鳝身上的一种特点:滑腻得让人拿捏不住只得让它溜之乎也。
除了黄鳝,我想象不出还有哪种动物能够“捏勿牢滑脱”。黄鳝有唯一性。
西方人把黄鳝叫做eel。其实,eel的正解是鳗鲡。看来,老外奈何黄鳝不得,只好从外形出发,把它视作鳗鲡的同类了。
这是中国人所无法接受的。黄鳝在古代叫鱼旦,《山海经·北山经》曰:“姑灌之山,湖灌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海,其中多鱼旦。”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鱼单,今人所食之黄鳝也,黄质,黑纹,似蛇……其字亦作鱼旦,俗作鳝。”显然,我们更愿意把黄鳝看作是蛇的小兄弟。
尽管在“油滑”上,鳗鲡和黄鳝有相似之处,但毕竟,相比黄鳝,鳗鲡还是“捏得牢”的,自然“滑脱”的可能性还不大。
梁实秋《握手》一文,对于人际交往中的几种握手方式,颇多腹诽。其中特别提到狄更斯《大卫·科伯菲尔》里的乌利亚,“他的手也是令人不能忘的,永远是湿津津的冷冰冰的,握上去像是五条鳝鱼”,于是,他老先生声明:“手脏一点无妨,因为握前无暇检验,唯独带液体的手不好握,因为事后不便即揩,事前更不便先给他揩。”
拿捏过黄鳝的人,对于梁先生这个形象的说法,一定觉得妙不可言。
事实就是这样。
我看见过不大懂经的人抓黄鳝,围着一只盛满黄鳝的木桶或木盆团团转,手忙脚乱,顾此失彼,满头大汗,却一无所获。而专事黄鳝买卖的人一抓一个准,关键就在于仅靠大拇指、食指和中指通力合作,以三根手指形成一个“面”,上下左右同时施力,用巧劲和暗劲将黄鳝卡住。对,卡。须知黄鳝没有什么本事,既无蛇的利齿恶毒,又无鱼的灵活迅捷,其最大的杀手锏,就是浑身上下生着一层油滑的黏液。若用“捏”,用“抓”,用“握”,胜算极小。
或说,不是“三个手指捉田螺——十拿九稳”吗?你试试看,没准黄鳝没捉到,倒被它咬了一口。用手指捉黄鳝,等于替黄鳝放生啊!
黄鳝虽然是江南人常见的东西,但它身上却有一些不可理喻的德行。比如,黄鳝胚胎发育到第一次性成熟时是雌性的,到第二次性成熟时又变成雄性了。这就是说,黄鳝前半生是女的,后半生是男的,既当妈又当爹。比较纠结的是,倘若黄鳝觉得当女的当厌了,又想变回去当男的,怎么办呢?黄鳝大概没有人类那样花心,所以从来不会“见异思迁”;因为它“曾经沧海”,更不会乱搞男女关系啦。
“文革”当中,知识青年多半要上山下乡。每年,或隔几年,历经磨难的知青总要设法回家探亲。虽然身无长物,那些知青知道城市物资供应紧张,不好意思空手而归,随身多少带些当地的土产。黑龙江的带瓜子,福建的带水笋,江西的带木材,江苏的带鸡,浙江的带鱼。我家隔壁邻居,插队落户到安徽铜陵,回家探亲,照例是一缸黄鳝。那些黄鳝横七竖八黏在一起,层层叠叠,严严实实。缸上还要加个盖,以防黄鳝逃逸。我好奇:它们会不会被闷死啊!现在知道,死不了。黄鳝有一种本领,它能靠喉部的表面微细血管直接吸取空气,而且在水中含氧量十分稀少时也能生存。即使出水之后,只要保持皮肤潮湿,几天之内不会死亡。所以,要使鳝鱼鲜活,保持潮湿,阴凉放置,是不二法门。事实上,邻居也是时不时往缸里洒些水的,只不过我没看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