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双英国皮鞋还很好,但是鞋帮上脱了一串线,我到马路上去看看有没有鞋匠摊头。很久没有到马路上鞋匠摊头修鞋了,现在,买一双不便宜的皮鞋已经是一件轻松的事,有的时候甚至是两三双一起买,所以想去找个摊头的打算已经成为“灵感”。这样,我就在小菜场旁边看见了这个阿姨的摊头。
她正在给别人修拉链,她还修伞,修包。她凌乱的头发当中有一小块是白的,双手很粗糙。我说:“阿姨,我这只皮鞋脱了一点线,你帮我修一修。”她抬抬头:“你等一歇。要么你先去兜一圈,等一歇来拿。”我说:“我不兜,站在这里看你修,不急的。”
边上还站着两个人。也有的人来了,说要修什么,把东西放下,先去买菜,等一会儿来取。没有一个人问她,修一修这个东西要多少钱,都不说钱的事,好像不需要问,心里有数似的。
我问她:“他们都认识你吗?”她说:“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我一直在这里的,已经十年了。”
在她的摊头的边上,还有一个踏缝纫机的阿姨,生意也很好,她们都是上海本地人。
我问阿姨,以前是做什么的。她说,一直修鞋子,她爸爸就是修鞋子的,她小时候看着爸爸修鞋,也喜欢修鞋了,长大以后就摆摊头,没有进过工厂。她好像蛮愿意说说自己的事情,她说自己事情的时候笑嘻嘻的,她今年58岁。她边上停着一辆小三轮,已经很旧了,车斗的护栏刷了红漆,底部加长了木板,所有的工具和材料都堆在上面。我问:“这辆车用了多少年了?”
于是她就又讲自己的事情,讲过去,也就是一个修鞋人的片段史。她说这辆车不是她买的。她原来是住在漕河泾镇的。我上班的大学也在漕河泾。一些年前,大学都热火朝天合并,很多大学还热情洋溢改名字,我那个大学也有人多么不愿放弃这个可以心潮澎湃的机会,但是又想不出震惊世界的名字,于是大家就嘲笑地说,改成漕河泾大学吧!那时,她修鞋的摊头就在那儿,在路边做了一个固定的铁箱子,工具和材料都放在里面,晚上不运回,早上不运来,不搬来搬去。可是,有一天,城管通知她,路边不可以放固定箱子,要拆掉,她就说,那么你们就给我一辆车,我可以晚上把东西运回去,早上运过来,否则怎么办?城管就带她到他们上班的地方,院子里停着没收的三轮,对她说,你挑一辆。她就挑了这一辆。每天晚上把工具和材料运回家,早上运过去,搬来搬去。有一次,一个女人走到她的摊头前,指着车对她说:“这车是我的!”她说:“是城管给我的,你去问他们要,他们说还给你我就还给你。”后来那个女人没有再来找她,她就一直骑到现在。红漆是她刷的,木板也是她加长的,很多年了,有点红尘滚滚的味道了。
我的大学没有改名字,她住的漕河泾也根本不是原来的镇了,那条有南货店、铁匠铺、茶馆、书场、澡堂,还有弹棉花的铺子的老街,在记忆里想找到位置都有点艰辛,记忆昏花了,总好像有人在说:“要记忆做什么?拆了拉倒!”拉倒吧,拉倒吧。阿姨也搬到了现在这个菜场旁边的地方住,离那个老街十几公里。
她讲的时候没有停下修理的双手。她的双手里有很多故事,但是像她这样双手里有很多故事的人,总是修啊做啊,不会讲,所以安徒生没有继承他鞋匠爸爸的摊头,而是去写故事讲故事了,成为世界一个最大的童话。这个阿姨还是蛮会讲的,一会儿就把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看得出辛劳,还听见幽默。
她现在开始为我修鞋。她的那台也是红尘滚滚的手摇机器只哒哒哒哒响了几下,我的鞋上已有了一串咖啡色的新线了。她说:“鞋子还很好的,有得好穿了。”
我说:“谢谢啊,阿姨。”她说:“不谢。”她又开始修别人的东西了。我问:“阿姨,多少钱啊?”我有点不好意思问。她说:“你就给一块钱吧。”我说:“一块钱太少了吧?”她说:“够了。”我走的时候说:“阿姨,我还会再来的哦!”她说:“哦,来。”
但是这样的摊头,阿姨,他们心平气和的一元钱童话,几元钱叙述,在这滚滚红尘中,还有多少笑嘻嘻的日子?他们坐在路边的勤快小呼吸还能翻几张日历?而我们果真还有很多机会,走到路上,就一眼看见这最平浅的诗意?
我问谁呢?我只能自己趁着它们还有的时候多走过来,让自己活得平浅一点,英国皮鞋也是可以到阿姨这里来修的。而这一切,都是未来人们阅读的童话。是阿姨写的,也是我写的。我们都有安徒生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