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从北山楼到潜学斋》乃是编者沈建中君所拟定的。我必须承认,当初沈君提出这个题目,我感到有些不妥。人人皆知,施蛰存先生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巨擘,以我之才疏学浅,又属晚辈,怎敢拿自己的“潜学斋”贸然与施老的书斋“北山楼”相提并论?
只是在沈君一再建议下,我才接受他这个命题。不管怎么说,沈君编此书,主要是想将我和施蛰存先生多年来往书信公之于众,补充些施老晚年谈读书论学问的资料。确实,我当年能藉着书信往来和施老建立起那样宝贵的忘年交,并能从他那儿不断学到广泛涉猎学问的治学方法,甚至受他那种道德风骨的潜移默化,乃是我个人的幸运。记得每回我收到从北山楼寄来的信件,我都会兴奋得怦然心动,总是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好好地阅读一番。如今他已去世多年,每当我回忆从前通信的情景,难免有流年易逝、人生无常之感。因此我在几年前就把施老那批信札整理出来,连同我的潜学斋藏书一起捐赠给北京大学。现在藉着沈君所编本书,读者终于能看到施老给我的信件的影印本,特别令我感到欣慰,也算是一个纪念。
其实,当年施老不只给我一人写信。只要参考沈建中《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读者就会发现当年他的海外笔友数量之多,实在惊人。以一个终日在书斋中努力治学写作的老人,居然还能拿出精力和时间来应付那么多信件的来往,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我就是那些从海外向他“求教者”之一。那时我刚开始研究明清文学和中国女诗人,虽然已在耶鲁大学当起“教授”,但我却把自己视为施老的“研究生”。我经常在信中向他提出有关古籍和研究方法的问题,而他总是每问必答,为我指点迷津,而且还为我旁搜各种典籍和文献,不断托朋友带书给我。记得1986年我刚研究明末诗人陈子龙时,施老就在信中为我列了一个应读的书目,而且还指出每部书的特殊性和版本问题。他知道我在研究明清女诗人,就为我到处搜寻柳如是诗集等。他从前拥有明末女诗人王端淑所编《名媛诗纬》(明刊本),抗战时因日军轰炸而毁去——否则他也愿意慷慨割爱。后来我从日本获得《名媛诗纬》及王端淑诗集《吟红集》影印本,施老非常高兴,还请我影印三卷《吟红集》给他。当时我之所以顺利收集到许多有关明清女诗人的资料,大都得自于他的帮助。
后来有机会读施老诗作《读翠楼吟草得十绝句殿以微忱二首赠陈小翠》,更加能体会他对古今才女那种深入独到的认识。在他日记中曾自豪道:“此十二诗甚自赏,谓不让钱牧斋赠王玉映十绝句也。”“玉映”即端淑也。有趣的是,在该组诗中,施老把现代才女陈小翠比成明代的才女王端淑。当初读到施老“何妨诗纬续吟红”之诗句时,我感到非常兴奋,因为那时我刚找到王端淑《名媛诗纬》《吟红集》。
1991年底施老送来新年贺卡,是他为纪念陈小翠逝世二十周年而制作的。少年时代的施蛰存与能书能画的才女陈小翠有一段奇妙因缘。他十七岁不到,就为《半月》封面作题词十五阕;主编另请小翠续作九阕。当时有人想将两人联姻,施父颇为积极,但年轻的他“闻之大惊异,自愧寒素,何敢仰托高门,坚谢之,事遂罢”。过了四十多年,施老得到小翠住址,乃于1964年1月前往上海新邨小翠寓所拜访之。当天小翠赠他新印《翠楼吟草三编》,几天后施老即作诗以为答复。此后两人陆续有诗文往来。可惜小翠受不了“文革”批斗,竟在1968年以煤气自尽。后施老写《交芦归梦记》《翠楼诗梦录》以纪其事。
陈小翠的故事令我心酸,经常使我想到古今许多才女的命运。另一方面,施老对才女的看重与提拔,同样令我我感动。施老还曾与陈家庆、陈穉常、丁宁、周炼霞、张珍怀等人交往并搜集她们的作品。1996年我拜访施老时请教:“您为何特别看重女诗人?”他说:“我看重女诗人,主要是在‘发掘’她们,因为她们经常被埋没。”由于受到施老影响,我一直是以“发掘”的态度来研究女诗人。1999年我与苏源熙合编《传统中国女作家选集》,记得书刚一出版,我立刻写信给他。
除了女诗人方面的研究外,施老还为我打开了“北山楼四窗”。这治学“四窗”是世界有名的;他会按朋友的需要而随时打开任何一窗。我一直是施老文学创作的忠实读者,因而常向他提出有关写作的问题,他还特地为我手书杜甫佳句“清辞丽句必为邻”,以为纪念。
到目前为止,我一共撰写了七篇有关施老的文章。可以说,每篇的写作都与我个人当时的研究方向有关,而且都体现了我从他那儿学到的知识和灵感。必须一提的是,最长的两篇——即有关施老《浮生杂咏》和其逃难诗歌——却是今年春天才着笔的。在很大程度上,这两篇的写作完全是沈建中君给催逼出来的。此次蒙沈君不弃,此七篇文章全被收进本书,我也只有对沈君心存感激了。
《从北山楼到潜学斋》序言(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