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伙人,认识很多年了。认识的时候只有十六七岁,那时在革文化命,学校不上课,全国的学生都在逛。心里冷冷清清,脸上热情澎湃,就这样,先认识你,后认识他,成为跨校同学,成为朋友,成为后来每年春节初五下午都要的聚友。冯郑州让蔡安宜通知,蔡安宜让袁承亮通知,袁承亮让樊民胜通知,你通知我,我通知他,结果大家就兴高采烈、煞有介事地去了。每年都这样,只不过地址换来换去。
有的先到,有的后到;有的迟到一个小时到,有的迟到两个小时到;从来没有一次两点整大家统统都到,一次也没有。很多年,这一伙人里面一直有老油条。
这一伙人几乎个个有专业,有领域,有的甚至很有位子很有“声音”,在恰当的地点说到他们的名字,一定会有人说“我知道!”
所以这伙人聚到一起,根本不需欢迎语和“开幕式”,迟到两个小时也不用说抱歉,坐下便开口,大大方方,直截了当,很快就东南西北,活的死的,和我们的前途搭界的,和我们的幸福不搭界的,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流光溢彩,高潮迭起,你想喊停已经完全不可能了。这一伙人如果开会,是不需要主持人的,因为他们个个是主持,发言都不打草稿!
这一伙人几乎都不甘心只懂自己专业自己领域的事情,不是自己专业自己领域的也偏要懂,而且要率先提出新话题,不论你是不是有兴趣,他已经开始深入分析,想以气势把你搞得七荤八素。比如樊民胜教授,他是中医学专家,可是你一让他说说中医保健,他就死样怪气,哼哼哈哈。他老要说、最爱说、没有一次不说的就是电影。他总是力求把电影说得很专业,可是说来说去总归只是“小评论”水平。你以不以为然没有关系,他的热情年年依旧。
徐培华是搞经济学的,但他从来不对大家进行经济学扫盲,一开口不是讲党史,就是讲别的史。他讲起党史来完全就是身在现场的,好似亲眼目睹,并且模仿史中人物猛然在桌上击一猛掌,企图把大家吓一跳,增加可信度。可是他万万不知道,其实没人信他的,他和樊教授一样,致命地拎不清的是,在座的人人跨领域,哪个不懂电影,哪个不知道党史啊?何况他生气勃勃讲的基本是野史。
袁承亮检察长是个例外。他倒是有点愿意讲讲他的专业。但是他拎得清,知道虽然他最善于“检察”,可是只要他一开口,那么肯定全体扑上,立刻就人人都比他更会“检察”了,所以他尽量先温和地听,只有到实在听不下去的时候才开口。可是他太斯文,说话节奏慢,因为他认为慢慢说才能逻辑严密,可是还没等他出现逻辑,早就有人拦腰砍断,指出他的“错误”,检察长没有办法,只好重新不说话,等候下一个可能的机会。很致命的是,他忘记了在这伙人里,等下一个机会多不容易,所以每一次聚会,他都基本没有什么机会,一肚子的“检察学问”发挥不出。有点可恨呢!
什么都懂的人是无所畏惧的。抢答无所畏惧,反驳无所畏惧,而且瞎说也无所畏惧。初五的下午,就是一个雄鹰展翅的下午!
我算是一个很懂咖啡的人了。家里咖啡机五六套,世界各种咖啡豆“无数”,可是如果万一说起咖啡的事,还未等我开口,水泵专家顾永琪早已坚定抢答:世界上最好的咖啡是云南咖啡!你说,是不是想打他一个嘴巴子?不过顾永琪终究是个老实人,瞎说了以后会自觉地微微一笑,表示忏悔。
葛朗是大学领导。但是在这儿没人听他领导。他的专业是哲学,他的性格正好也稳健。他最拿手的是,突然戳你一枪,让你没有漏洞也闸门大开,水漏光,气漏光。等你脑子清醒,继续想说,话题早已被他稳健地拿了去。当然在他洋洋洒洒的时候,别的枪手也已经在瞄准他了。哈,全是专家,谁怕谁啊!
我是作家,我当然不会说文学,我很拎得清,找死必须选对地方!
这一伙人今年又聚了。除了说电影,除了说党史和别的史,除了说马王堆和水晶棺材,还说到的一件事就是水泵专家顾永琪究竟有多重。他说自己是一百八十多斤,可是中医教授说他绝对超过二百斤,于是大家都让他称一称,可是他不肯称。连一个人究竟看上去有多重,也是人人都懂。
最后冯郑州说:“吃饭!”尘埃才落地。
这一伙人,是不是很好玩呢?这么多年的这一伙人,年年聚会,雄鹰展翅,可是从来不吵架,真的是兄弟姐妹了!好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