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节日都很难过,母亲的去世每每让我思亲不见亲。从今往后,只能在梦里与母亲相见。记得2005年在北京音乐厅,听陈其钢的新作《看不见的声音》。台上的陈其钢回顾对父辈的怀念时说,经常在梦中与故去的亲人见面,但却只见容貌不闻声音。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些“看不见的声音”,它们将伴随你走过生命的整个历程。音乐让我听得落泪,半场休息时碰到他,我说我的感觉只有四个字:双泪长流。他回我说,他也是双泪长流。
母亲去世后,我们失去的不仅是她的音容笑貌,还有她口中那些我自幼熟悉的民歌,母亲和歌声一起,都成了看不见的声音。上个世纪50年代,母亲和奶奶先后从农村入城,就此彻底切断了和农耕文化的联系,自然也就断了我们乃至下一代人的“根”。在我仅有的记忆中,就只剩下河北民歌《小白菜》等为数不多的几首。由此想到,口传身授这个民歌承传的方式出现了变异,甚至是断裂。
我从小生活在北京西城的城墙边上,除了小时候回过一次农村老家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没有在那片滋养了祖辈的土地上结结实实地坐下来,闻闻收割的麦香,听听玉米拔节的声响,看看村里的戏台上舞刀弄棒。我们从上一代的口中还能接触些民间文化的皮毛,夏天里的护城河边,院子里的老桑树下,奶奶摇着蒲扇讲故事,母亲轻声哼着老家的歌谣,那一切就像放老电影,完了就没了。到了我们的下一代,老城没了,城墙拆了,护城河断流,老北京的胡同也都拆得七零八落。生存样态被现代化发展的大趋势所扭曲,还奢谈什么民歌承传?所以女儿这代听周杰伦和小野丽莎就没有什么奇怪,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对。
陈凯歌说如今很少出门,因为他记忆中的北京已经不存在了。这话说中了要害。不要说民歌与故事,就连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北京城边那些市井民风是看不见了,而我小的时候,城边儿上还见过出殡的民间吹打,红白喜事的歌调,前呼后拥的阵势至今都有印象。还有各种做小买卖的那些吆喝声也都听不见了。就连周一、三、五运炉灰(烧煤留下的渣滓),二四六运脏土(其他垃圾)的蹬着板车的师傅都会把“炉灰”“脏土”几个单调的字眼唱着,喊着……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腔调儿。
眼睁睁看着城就没了。先是拆了城墙修地铁,运来了很多水泥管子,挖断了护城河,然后就起了一片片高楼。拆迁的街坊各奔东西,那些活泼泼的人不见了踪影,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也“看不见了”。桑塔格说,时间走过之后,空间也变形了。在日趋现代化、国际化的都市里,多元化的空间也被一天天蚕食。胡同窄了、拆了、少了,我上的那所小学被合并,学校旁边的那座大庙先是坍塌,后被拆毁,护城河的消失埋葬了我们童年的游戏场,夏天可以下河摸鱼,冬天在冰面上抽陀螺,都已成为美好的往事……
前辈的故去和老城的消失宣告了讲故事和民歌传统的死亡,标志着生存经验的历史性退化,即使是有零星的回忆,也随着年代的渐行渐远而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