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师说,这件事她不记得了。
黑五类里最英雄的同学是戈迺锐。她聪明异常,成绩是班级最好的之一。不过“文革”一到她就“太阳下山”了。可是她毫不卑怯,聪明的头一直昂着。后来全班同学去崇明农场劳动。红的黑的都去。劳动的时候红黑也分开。大家都认真地摘棉花。黑的想让自己天生的黑渐渐变红,红的想让自己天生的红越来越红,这些本质上都很革命的小孩,就这样在长得稀稀拉拉的棉花地里从早摘到晚,愚蠢着,昂扬着,说不尽的悲哀着,而且肚子里叽里咕噜地叫着。那个糟糕农场的食堂里,吃的就是青菜萝卜干。
可是这天晚上,突然听见戈迺锐在和红五类吵。那个声音嘹亮,气宇轩昂,口齿伶俐,语言流畅,让我惊奇得目瞪口呆。那时,我几乎还是一个不怎么会说话、敢说话的老实傻瓜。
我没听清他们吵什么,但我永远记得她的嘹亮、轩昂、伶俐、流畅。戈迺锐的太阳不会下山。
我告诉唐老师:“戈迺锐去世了。”
唐老师轻声说:“我知道。”
我的这个可爱的同学去世的时候,我不在国内,所以没有去送行。但是一直都想念。我们所有的同学也都应该想念她,她是值得我们想念的,因为她是我们曾经的课堂里共同的聪明和自豪。忘记“文革”时的红与黑吧,我们是同学!
唐老师当然知道我现在是作家。她在电话里说:“你以前作文就写得很好的!”
我说:“哪有啊,唐老师,我以前写作文你从来也没有讲评过!”
我小学写作文没有被老师讲评过,中学也没有被讲评过,虽然我总是认真写。不过初二的时候,有一次唐老师讲评作文,突然出现了我的名字。
那一次的作文题目是《记一次运动会》。区中学生运动会刚开过,我在初中组六十米决赛中遥遥领先获了第一名。我在作文里自以为生动地写了我的比赛,可是唐老师没有讲评我的,而是讲评了俞敏的。俞敏是教授的女儿,上学骑一辆绿自行车。她在作文里写道:“梅子涵跑着跑着像一只苍蝇一样飞了起来!”大家便疯笑。唐老师知道大家误会了,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苍鹰。俞敏是说我像苍鹰一样飞起来,不是苍蝇。
这件事唐老师也不记得了。
但是我都记得。
我也感恩。也感激我的女同学俞敏。
我是不懂记恨的。
所有的故事都是美好人生的一个部分。记住是为了美好。
此文也献给唐老师,今年她八十岁。祝她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