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我一定让外婆康复起来
写这篇文章时,我满心绝望。我惧怕地想,外婆要离开我了。外婆总有一天要离开我,尽管我早已知道这个谁都无法逃脱的事实,但当它真的临近时,我发现自己脆弱得不堪一击。
爸爸来上海出差,我和外婆通电话。外婆在电话那头呻吟,说:“灵灵啊,外婆要死了……”我拿着电话,嚎啕大哭。爸爸在旁边安慰我:“别担心,都是因为我不在,我回去就好了。”我仍旧哭。有谁能主宰别人的命运?又有谁可以阻止衰老和死神的脚步?该诅咒的衰老!该诅咒的死神!
外婆的病有些没有来由,先是长时间失眠,继而是严重的早搏,浑身无力、难受,四肢无处安放。医院诊断为老年性忧郁症。我的外婆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妈妈判断她得这个病,多半和长时间一个人独处有关。她的症状主要表现为失眠,还有全身性酸痛乏力,甚至没有力气穿衣、走路、吃饭。外婆也许有过精神上的痛苦,有过没有来由的烦躁和忧虑,可她偏偏是不善于表达的人,偏偏,我又那么年轻疏忽。这么多年,都是外婆在细致入微地照顾我的起居,我又何曾想过,去关心一下外婆,问问她是否适应这新的生活,白天我不在的时候,她都做些什么,又或者,主动把晚归的时间减到最少?
年轻人心中往往只有自己的世界,要自由,要独立,要奔跑,要飞,却忽略了,身边的亲人总是以你作为他们的全部世界。他们或许跑不动,更飞不动。他们只是目送,只是注视,只是在身后默默为你祝福。而你只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才能看见他们的目光。如此关照体贴的目光,只有爱你的亲人才有,而他们,总有一天将永远离开你——这个道理,我直到今天才真正懂得。
妈妈对我说:“你要放心,我一定让外婆康复起来。”
妈妈学财会,却粗通医学,在家里,或可算上半个医生。她对病症的领悟能力,因为对家人了解,甚至可能超过医生。我从小就迷信妈妈的能力,无论做什么,她都比别人强一些。她有一双巧手,从裁剪到缝纫、编织,样样精通。我小时候的衣服,小到一件夏裙,大到冬天穿的大衣,都是妈妈亲手做的。她对事物的理解能力,做事的条理性,与人打交道时的善解人意,及至她所从事的财会本行,在我眼里,都比别的妈妈优秀。她对我,理解、宽容、严格,宠而不溺。她照着心目中的样子塑造我,她的一些理想多半在我身上实现。因此,当她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心稍稍安定。后来,又确知外婆的病并不危及生命,我才重燃希望。
妈妈说得轻松,但要做到却何其难。因为服药副作用大,一开始,外婆连走路都不会了,仍旧是焦虑,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她总说,“不知道手脚该放哪里,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为了缓解她的肢体难受,爸爸也不辨男女了,用力帮外婆浑身上下地揉搓。妈妈每天强迫外婆下床,搀着她学习走路。
起初,外婆走路必须扶墙,抖抖索索,举步维艰。渐渐,能两手放脱,一个人独自走了。之后,爸爸和妈妈每天晚饭后陪外婆出门散步,妈妈搀扶着她,有时,走到一半,外婆就说走不动了,要回家,妈妈却让她坚持。只要妈妈坚持,外婆总拗不过她。锻炼了一段时间后,略有起色,他们三人又每晚去小区附近的老年活动中心锻炼。爸爸打乒乓,妈妈和外婆在健身区骑脚踏车,累了,就和周边的朋友闲聊。外婆起初只是木然地靠在沙发上,连坐的力气都没有。一段时日以后,她开始加入讨论,步履也逐渐轻快起来。旁人都说,妈妈创造了奇迹,外婆的精气神又回来了。
但是,外婆这一病,躯体上的症状尚能恢复,记忆力却是明显减退了。那时,妈妈退休返聘,白日里,外婆不见妈妈,便时常去妈妈的办公室楼下找女儿。妈妈和外婆的关系倒了个儿,外婆成了孩子,妈妈反倒成了长辈。外婆依赖她,粘着她,几乎寸步都不肯离开。时常的,正上着班,妈妈的同事会过来告诉妈妈:“你母亲又在楼下等你了。”妈妈便心神不宁地下楼去看外婆,哄她乖乖地回家。外婆坐在花坛边,看见女儿来了,面露喜色。她听妈妈的话,自个儿乖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