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陆游《老学庵笔记》,其中有一则:市井中有补治故铜铁器者,谓之“骨路”,莫晓何义。《春秋正义》曰:“《说文》云:‘锢,塞也。’铁器穿穴者,铸铁以塞之,使不漏。禁人使不得仕宦,其事亦似之,谓之禁锢。”余案:“骨路”正是“锢”字反语。
“骨路”一词的读音,触动我童年的记忆。为了确认这是一种已消失的手工业,我查了几种词典,证实了“骨路”是“锢漏”的同音异体字;“锢漏锅”是一个词。依照我对这个手艺的了解,“锢”也可写成“箍”,都是修补金属灶具的工艺。
从陆游的笔记可知,千年以前,在南宋,“锢漏锅”这种小手工业就存在,名称稳定,走街穿巷的吆喝声延续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童年时听到的声音,同“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南宋一样!……这是语言现象,更是社会现象。
我的老家在晋南,土地肥沃,以农为本,历史上很少出现小手工业者。剃头、锢漏锅这两种日常生活离不了的职业,几乎全是晋东南人,旧称“潞安府”。我想,晋东南地处太行山,耕地稀少,才逼迫人以手艺为谋生的手段吧。汾河河谷的居民,得灌溉之利,有成片的土地,衣食无忧,用今天的话说是“缺少创新动力”,祖祖辈辈甘于过农耕生活。直到改革开放后,温州人率先闯入晋南修鞋,背负历史包袱的老乡还讥笑,认为修鞋是贱业。
“锢漏锅”是手艺名称,也是这种手艺的吆喝声。
童年时,总是在冬天,村里就会有“锢漏——锅”的吆喝,大都是稚嫩的童声。一个大约十几岁,后脑勺很大的孩子,手持一根带钩的铁条,怯生生地在村巷里穿行。有谁家叫住这个孩子,他就会走近人家的门口,用铁条敲敲这家要修补的锅或锅盖、篦子,挑起背在身后。我们的伙伴,有时和他开玩笑:
“小锢漏锅,师傅打你了吗?”
这个孩子和善地笑笑,从不吭声。他挑着一口破锅离开,又兴奋地吆喝:“锢漏——锅!”在“漏”字停顿,拉长声,重音落在“锅”字。
村里谁家的南墙下,温暖明亮的阳光里,支着一副或两副锢漏锅的摊子。有风匣,能熔化铁的坩锅,还有一卷又黑又脏的铺盖。那年月的太阳很亮很暖,虽是冬天,从潞安府下来的“锢漏锅”,头上冒汗,汗水从脸上淌过,留下黑印。他们左手拉风匣,右手用铁钳拨弄火炉,一窝火焰从中蹿起,师傅专注地在做工。我最爱看的场景,是师徒打铁:一老一少,抡起手中的锤头,“叮叮当当”,有疾有徐,像在对话,像是演奏,像是为自己的手艺和劳作而陶醉。
村民修补的费用,有以现金支付的,有以实物玉米、红薯或煤炭支付的,像《镜花缘》里君子国的交易,从无争讼。这些从太行山下来的手艺人,就用村民支付的工钱现收现用,用玉米面煮红薯当午饭。东西修好后,专司跑腿的小孩,就又送到各家。村里人并不熟悉这些远道来的手艺人,要修的东西交到他们手中,再等送来,从不互留凭据。古老的职业和古老的村庄,有无言的互信。
现在,人们的消费观念、生活水准和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手艺人失去用武之地,大工业生产把许多手工业者推下历史舞台;修修补补的行业大都退出当代人的生活。人的经济人属性变为主体;从成本费用计算,新买一件物品,比修补一件物品还要便宜。“锢漏锅”这种职业,延续千年,曾维系着中国人惜物、节俭的生活观念;如今,它只能活在我的记忆里,成为遥远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