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公交候车亭里的整幅灯箱广告显得更明亮醒目了。那上面画着三只长颈鹿,头都伸到云层之上,鼻孔张得很大。这画不加说明已够达意了,但粗壮的大字标题仍然惊诧:“如此呼吸?”我觉得这设问提得好,而下面的附注“生态破坏,环境污染,人类将如何生存?”则更契合我此刻的感受。因为按照日行万步的健身计划,这两站路我本该走过去的,但又遇雾霾,仅行百十步,喉咙马上发毛了。
我正寻思,肩头被人轻轻一拨,一张上唇留有胡子的脸朗笑起来:“我看是你,果真是你!”高大的个子浓重的浙江口音,我马上想起了这是谁,只是没等我开口,他已抢白了:“二十多年不见,还记得我吗?”我说:“哪能不记得?我们是吵架分手的呀!”
算起来,与这位朋友相识真快25年了。那年我去浙江拍片采访,饭桌上听谈当地的历代诗人词话,陪席的他之所以引我注意,并非因为年轻留有胡子,而是别人说不全的诗句,都是他给补上的。我猜他是教师,他腼腆摇手:“我完全是个粗人呀!”原来,他是镇上的民企新秀,经营得最出色的是两个大采石场。说着,果然有沉闷的炸山石炮声隆隆传来。
他经常来上海出差推销石子,每次来总给我打电话,兴致勃勃地讲述发财的好消息,也执意请我吃过饭。吵架分手便是吃饭的时候。那天我匆匆骑车赶去,他已在餐馆的大玻璃窗后久等了。当年正风行两用车,他问我:“你为什么不鸟枪换炮?钱不够我支援!”我说不是买不起,而是废气呛人。“废气呛人?气喷在后面,你骑走了,还管它呢!”我说:“我的前面有别人的车,我的后面还有别人呢。”他捂着胡子白我一眼没接话。而后,望见马路对面一家银行正将很新的门面敲了重新装修,我不由惋惜:“这么好的大理石为什么敲掉呢?”他提高喉咙发挥了:“我说您是太书生气了!为什么敲掉?老是不敲掉,我们石头怎么卖得出去?以前我也喜欢看书读诗,但现在要紧的是改变观念:只要有钱赚,就不能顾虑太多!”我说:“敲掉一块大理石,地球上就永远少一块大理石啦。”他拍下筷子站了起来:“我说你真迂!这管你什么事?”结果是不欢而散,连手也没握一下。
几年后我去了他那边贴邻的乡镇,当地朋友请客,上桌第一句话是说:“客人请放心吃,今天全是海货!”我问:“到了鱼米之乡,为何不尝河鲜呢?”主人摊手耸肩垂眼摇头:“河、池,大都填没了;在的,里面也少有活货了。”原来那里过量发展化工印染等行业,环境已普遍恶化了……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今天意外巧遇。我问他目前经营什么,他答:“还债!”我一惊,不及出声,他摇头说:“当年我想赚钱想昏了头,做了不少缺德的事情。”我再吃一惊。他紧接着解释了:“那么好的青山绿水、一个古镇,全毁了!两座山是我挖平的,四段河是我填没的。唉,少小发财老大悔,山河失踪意气灰。子孙相问我难答,乡亲父老更愧对啊!现在,我就要还这个债,还子孙债!”我这才缓了气,问他怎么还,他摊摊手:“山是还不回去了,但填掉的河可以恢复。我在把石碴挖起来,做新型建筑材料。”我说:“哦,这一定也能赚钱……”哪知他听了有些气急:“嗳,现在先不要讲能不能赚钱,要紧是考虑今后子孙怎么呼吸怎么生存啦!”他指指灯箱广告。
我等的公交车来了。他和我握手道别:“下次来一定一起吃饭。放心,再不会和你吵架了!”他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