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才刚开始的一个早晨,我去参加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友餐会,树梢还挂着冰柱,连乌鸦也站不住脚,河滨公园的积雪,远看像一张毯子,走近一瞧,表层的白霜正在太阳下迅速化水,不需要多久,这条路上就会变得更加泥泞,我脚上的雪靴沾满脏污,多么不体面,但这种气候里谁管得了那么多呢?
参加校友聚会的人形形色色,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曾经就读过这个学校。此类社交场合能见到各种美国文化中样板式的表面功夫:自我介绍、喝咖啡加奶精、友善询问、关切对方的工作、无论对方说甚么都表示“很有意思”、互掂斤两、交换名片、礼貌地淡出一场对话,移动的过程中与另一人四目相接,重新开始以上步骤。
在这流转过程中,我遇见一位名叫艾伦·托百亚斯的老人,他有多老呢?据说跟“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的末期沾点边,垮掉一代的主力作家与骗徒们,在美国战后1950年的哥伦比亚大学相遇,托百亚斯上世纪60年代入学,是他们的后辈,据说担任过《嚎叫》作者艾伦·金斯堡的秘书。
会到这种地方来的通常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刚毕业或者快毕业的学生,前来试探是否能结交一些有益于就业的人脉,另一种已经就业的人前来找客户、谈生意的,可能是工作多年最近刚自立门户的中年女性、可能是投资理财顾问、还有律师,这个岛上最不缺的就是律师,他们永远不嫌客户太多。艾伦·金斯堡的秘书,毕业已经接近六十年的老人来这里找甚么呢?他坐在圆桌边,两个亚裔女孩心不在焉地站着听他说话,他好整以暇地讲述他对古老文明的激赏,包括他引以为傲的犹太传统,并尝试从中国文化中谋求认同,“我看过一部关于南京大屠杀的电影,你们看过吗?”
他对战争浩劫的关怀,使得这一场早餐的务实本意显得庸俗,但他话锋一转,又提到自己原本在曼哈顿拥有房产,可惜离婚后都给了前妻,现在自己只能在布鲁克林高地租屋。
布鲁克林高地隔河面对曼哈顿下城天际线,是现在全球最昂贵的住宅区之一啊,我想。
“我很幸运,我三十年前便租着这间公寓,这栋楼实施房租管制,所以一直没涨租,我还勉强能负担得起。”面对岁月时间的单位动辄三十、五十的人,我有点吃不消,旁边两位听众已经巧妙地退场,不幸坐在柱子旁的我一时动弹不得。幸好他决定谈回自己的犹太母亲,想当然耳,犹太母亲是最棒的了。
“你知道吗,老犹太人有一个说法,我妈也常这样说,”他微笑地说,“她说,落单的人不洁净。”
“哦。”我说。
散会后,我没忘了抓几个柳橙路上吃。
我在路边的餐车吃了午饭,赶到中城开了一个会,傍晚在德国大使馆有一场演奏会,中间一个小时的空档,我熟门熟路地走进附近的希尔顿饭店。
五星级饭店的大厅是外勤最好的休息站,干净的厕所、柔软的座椅、有时还会有无线网络,我在宴会厅外的大厅长椅上坐下准备打盹,身边的老太太却跟我搭起话来。
老太太满头银发、皮肤细白,穿着Larry Levine的真狐皮大衣,是极好的料子,但至少是二十年前的款式了,依照现在的说法,就是穷得只剩下豪宅的那种没落富人。老太问我在这里做甚么。
“外面太冷了,我在这里坐着休息一会。”我说。“哦,大家都嫌纽约冷,但我从不觉得,我的亲戚孩子都搬去南边了,我可没办法离开纽约。从我家下楼到车库,开车出来,根本吹不到风,我每天开车去我老公的公司,我在那里上班,不过我唯一做的工作,就是打扰别人,我儿子老是叫我,别找那些女孩聊天,她们要工作……我家非常棒,在上东区,公寓的四面中有三面是窗户,看得见中央公园。”她像白头宫女那样絮絮叨叨地讲着自己幸福的一生,我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甚么。
“我的先生,”她停顿了很久,嘴唇抖动了好一会,终于说出口来,“两星期前,去世了。”
我让她慢慢说。
“我为他,做口对口人工呼吸,没有用,口对口,人工呼吸……我这一生,七十四年,我从来没有一个人住过,从来……”
我等她把话说到一个段落,我知道她的孩子很快就会来接她去参加宴会,她说这一生过得很好,爱人与被爱,物质满足,子孙满堂。
只是,七十四年后,突然就得,一个人住。
我出了希尔顿前往德国大使馆,美丽的文学教授爱米在那里等我,我跟她说了“落单的人”的事情,她说:“传统社会都有些说法逼人早结婚。”
爱米的先生五年前癌症过世,我的父亲英年早逝,我们都是习惯落单的人,我问她到底是早点学会离别的功课比较好,还是先度过七十四年幸福人生之后再来面对孤单。
我们喝了几杯葡萄酒,听了精湛的竖琴演奏,就没再去想那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