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滑稽演员，必须能说多种方言。有人表扬我：“无锡话讲得蛮有味道。”其实，这要归功于我的地理老师钱复。

　　钱老师身材不高，脸上常带笑容，年近花甲，依然精力充沛。令人好奇的是，他讲一口难以抹去、无法改变的无锡方言。上世纪60年代，学校早已推广普通话，可想而知，不会讲普通话的老师有多少尴尬。难怪，钱老师对学生自嘲：“本来我是教语文的，因为不会讲普通话，就让我教地理，可惜我只会讲无锡话，如果会讲外国闲话，那么地理教到哪个国家，就讲哪个国家的闲话，那才有味道呢。”同学们哈哈大笑，他却无奈地摇摇头：“好啦，不要听我瞎说瞎话，上课吧，今天谈谈阿尔霸尼亚。”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显然，他的无锡话把“阿尔巴尼亚”读成“阿尔霸尼亚”。尽管如此，同学们都喜欢听他上课。原因在于，钱老师博学多才，讲课从不照本宣科，而是结合课本知识，讲些小故事，让学生加深印象。比如，他讲秦始皇造长城，先说孟姜女：“孟姜女的丈夫叫范喜良。古代人很封建，因为范喜良偶然看见孟姜女的手膊，孟姜女只好嫁给他做老婆。好在古代没有体育课，要不然，男女学生一起挥拳舞臂，岂不天下大乱？”

　　钱老师家在无锡，平时住学校四楼的教工宿舍。我曾去看望过他，宿舍很小，除了卧床，就是一张办公桌。他说：“我这里有件无价宝呢。”随手打开窗，抬头便是海关大钟。我向钱老师请教如何写好作文，他说：“天下文章一大抄，看见好文章先抄写几遍，以后化为自己的语言，写文章就精彩了。”从此，我开始写读书笔记。

　　“文革”开始，钱老师遭到冲击，原因在于，他在解放前参加过反动组识“一贯道”！何谓一贯道？学生当然不了解，但是，既然冠以“反动组识”，那一定是罪大恶极的。红卫兵批斗“历史反革命钱复”，全年级同学都必须参加，我和几位出身不好的同学则被赶在墙角受教育。

　　批斗会火药味很强烈，有人批判发言，讲得唾沫飞溅，指手画脚。钱老师低着头，一言不发，要他回答问题，他反复一句话：“相信政府相信党。”突然，有人愤然而起：“请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钱复不老实，他正对学生挤眉弄眼做怪腔呢！”这时，大家才发现钱老师身体正在前后晃动，头部也左右摇动，更要命的是，他竟然咧开嘴，似笑非笑……红卫兵勃然大怒：“你为什么油腔滑调？”“我……”钱老师语无伦次地回答：“我不是做怪腔，只不过练了几十年气功，老是站着不动，气就涌上来了，造成脸部五官紊乱，请稍等，我马上就断气……”他边说边加快摆动全身，似乎正在竭尽全力阻止气流。这样一来，肢体动作和脸部表情更加丰富了，引得大家乐不可支，批斗会只得匆匆收场。

　　学校号召学生到农村、边疆插队落户，我悄悄找钱老师征求意见。他说：“大势所趋，你还是早点去报名吧，报得早，还可以挑个好地方，这就像单位分房子一样，分得晚了，只能分三层阁、灶披间了。我认为江西比较好，有米饭吃。”就这样，我带头报名去江西插队，分配到一个有着好听名字的贫困山村——芳溪公社。

　　当初，我和钱老师交谈用的都是无锡方言，钱老师不光教我知识，还让我学会了无锡话。更没想到，方言在我以后的艺术生涯中竟会派上大用场。

　　屈指算来，四十余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钱老师。不过，师恩难忘，每次路过校门，或者到无锡演出，我总会想起这位可敬可爱的钱复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