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启者:本所之建,迄今已周一世;同人之务,无日不在群书。故纸劳形,庶前贤之无负;新编尽瘁,冀当代之可资。通文史之邮,破汉宋之界。策勋何敢,稽古堪欣:朱元晦之全集,俱归理董;顾亭林之遗著,继付流传。加以芝兰满室,桃李盈庭,喜其人之可授,知吾道之不穷。犹人生而立之龄,遇家道聿兴之盛……敬稔阁下久霑夏雨,曾坐春风……”——这张特殊的请柬,文质并美,骈偶天成,寄自华东师大古籍研究所。
今年4月3日,作为国内古籍整理研究界的重镇之一,华东师大古籍研究所将迎来建所30周年,并举行学术研讨会暨徐震堮、程俊英二教授铜像落成仪式等系列活动。治古典文学的朋友,一睹即知这张请柬文字是著名学者刘永翔教授的手笔。其中“久霑夏雨,曾坐春风”一句,勾起了我美好的回忆:26年前,我负笈海上,正是在丽娃河畔开始了学海求知、夏雨春风的新里程。
徐震堮、程俊英、周子美、林艾园、潘雨廷、裴汝诚……那个年代,我们这些学子能如此近距离地问道一批大师硕儒,忝列门墙,亲承咳吐,真是何其欣幸!在古籍所那栋小洋楼里,拿着老先生们交由学术助手(如今已是著名学者的刘永翔、朱杰人、严佐之等)发给我们的一张张油印讲义,文字、音韵、训诂、版本、目录、校勘、辑佚……一门门课程学下来,还有周易、诗经……我的导师周子美先生(1896-1998),浙江湖州南浔人,是近现代书林巍府嘉业堂藏书楼第一任编目部主任,南社和新南社成员,历任圣约翰大学、华东师大古籍研究所教授。他的老朋友、著名文献学家胡道静先生为周子美先生撰集书目二种(《嘉业堂校钞本目录》《天一阁藏书经见录》)作序云:“周丈温文尔雅,娴精典籍,东南目录学界,为最老师。”
记得第一次拜谒子美先生,他已是90岁高龄,大我差不多70岁,讲的一口南浔官话,我得支起耳朵拼命去听,以后去先生府上听课,印象最深的是先生家的门铃像课堂的铃声一样响,进门坐下,苹果已放在茶几上,先生会叮嘱我们别只顾着听课,水果也要吃的。先生知道我从外地来上海读书,除了交待几位师兄好好带我、照顾我,还有意识地让我多去拜谒前辈学者。
记得有一次,先生得知胡道静先生大病初愈,令我代他去看望道静先生,捎上他赠给道静先生的新著。到了四平大楼道静先生家,我刚刚问安毕,道静先生就说:我恢复得很好,你回去跟周先生说,让他放心。然后风趣地说:我不是eighty,我是eighteen!接下来他老人家做了一个让我大吃一惊、来不及反应的动作——为了证明自己健康状况良好、腿脚很灵便,道静先生居然纵身一跃,从用书堆起来的小门槛上跳进了他的书房“海隅文库”!然后招呼我进去,选了几本书让我带回去送给子美先生,也赠了我一册。
我毕业时,主持论文答辩的是周子美先生的另一位老朋友、著名版本目录学家潘景郑先生。这些个人身世和学术生涯充满传奇色彩的老一辈学者对年轻后生的提携、教导与关爱,每一忆及,心中涌起的是绵长深浓的甜蜜感,因而对“久霑夏雨,曾坐春风”有着格外温暖的体悟。
近日,我们几位周子美先生的弟子聚在一起,共同见证民国著名词家、先师母罗庄女史诗词文集《初日楼稿》的正式出版,我又读到《沁园春·题夫子小照》,感慨不置,恭录如次:
哀乐中年,意气全消,鬓毛渐疏。但勤攻铅椠,丹黄雠校;纵探林壑,山水清娱。少不如人,老当益壮,自喜生涯老蠹鱼。耽禅悦怪,养生有素,依旧清癯。漫嗟典尽琴书,料涸鲋枯鳞有日舒。况园荒三径,未输彭泽;家徒四壁,犹胜相如。履尽冰霜,应瞻天日,好献凌云赋《子虚》。君知否,怕酸咸嗜好,与俗终殊。
这段文字,与上述请柬“故纸劳形,庶前贤之无负;新编尽瘁,冀当代之可资”一段对读,知者必别有一番滋味。
谨以此文,为“芝兰满室,桃李盈庭”的华东师大古籍研究所30周年祝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