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好之一就是听故事。可是谁不爱听故事呢?
阿城很会讲故事,他的《威尼斯日记》看很多遍,后来自己去觉得威尼斯反而没他书里那个有趣。阿城在书里面常常讲到《扬州教坊记》,那是一本记录清朝扬州市井逸事的故事书,趣意盎然,老少咸宜。加上他自己本身是个说故事的好手,所以我猜想大概一个人的阅读习惯和他本身的性格总有很大关联。我老早以前看过他的小说《棋王》,看到的是小时候茶馆里说书先生说书的那口气,从容不迫、不愠不火,却吊足人胃口。
我有位好友是学历史的。本以为学历史的都有很多典故可以讲,但正因为他学的是历史,格外注重考据,对资料来源最为在意,所以那些假语村言、逸闻野史于他全是笑谈,毫不留意,是故我从未在他那里挖到多少我感兴趣的那类“故事”。他写关于王莽的论文时,曾和我讲王莽是怎样一个温良克俭的人,一生笃信《周礼》,最后却为理想与现实之差距所累。倘若我搬出《子不语》中那篇《董贤为神》的故事来,说王莽死后被罚入阴山受蛇咬之苦,而董贤却成了晴雨神,在钟南山下的祠堂受供奉,他一定对我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来。
他总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样说来袁枚绝对不是君子。袁枚的鬼怪故事集,说的都是君子不应该说的事,所以干脆取名为《子不语》,这个好美色好美食最懂生活真味的老头子,大有将说鬼故事进行到底的架势。
我喜欢《子不语》,是因为里面有许多诙谐甚至诡谲的事,也并不会像《聊斋》一样藏个大道理在后面。比如我很喜欢的故事之一,就是开卷第二篇《蔡书生》。故事说杭州城外有一鬼屋,人们都不敢靠近。一个姓蔡的书生不听劝阻偏买来住。半夜一女子来了,脖子里拖了根红帛,朝蔡书生施了礼,就将红帛挂到梁上,伸了脖子要吊上去。蔡书生看了面无惧色,于是女子又挂一条绳上去,喊蔡书生去。蔡书生踮起一只脚就将脖子伸了过去。这时到了整个故事的高潮,那女子说:“君误矣。”蔡笑曰:“汝误才有今日,我勿误也。”翻成白话,那女子说:“你(若陪我一齐上吊的话)人生就完了。”蔡书生笑答:“我的人生本没什么指望,所以才有今日。”最后那女子大笑,拜了书生后离去。从此那屋子再没有闹鬼,而蔡书生也考试登第,有人说他就是蔡炳侯方伯。
这个故事的妙处就在于,一个豪气的女鬼遇上一个洒脱的书生。这个书生将仕途人生看得透彻,竟有侠士之风,愿舍命以娱佳人。而那美丽的女鬼一夕遇上气味相投的人,也就得偿夙愿,开心离去。堪称是大欢喜结局。
有一个好故事,想说给旁人听;有一个好故事,愿意认真听人讲,仿佛都是人的本能。我多么喜欢这生命中无所求的、专心致志的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