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八十回中,薛蟠的正室夏金桂对侍妾香菱之名大为不满,说“菱角花开,谁见香来?”她非常霸道地认为“若是菱角香了,那些正经香花,放在那里?”所以除了兰桂之外,其他的花卉都不准有香。最后,香菱非常委屈地被改名为秋菱。其中,香菱也作了抗争,说“不独菱花香,就连荷叶莲蓬……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多么微弱的反抗之声,虽然出身是被人买卖的丫环的香菱,发出了为草根而作的抗争,可是前提是“得了风露”,这种反抗也只能是茶壶中的风波了,如果没有“风露”或者干脆不被承认呢?那种无力的声音注定是要被湮没的。
恐怕这不是夏金桂的“一家之言”,连李清照都认为桂花是“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朱淑真则注解为“弹压西风擅群芳”,另一位宋代诗人吕声之更是直截地评论“独占三秋压群芳,何夸桔绿与橙黄”,原因就在于桂花有着“世上龙涎不敢香”(宋·邓肃)的“云外飘”来的“天香”(唐·宋之问)。原因在于传承于中国已有数千年的大一统观念。
可以发现,那些花卉的吟咏者都把自己笔下所喜爱的对象,看作是无与伦比的,还喜欢将花封为花魁花王,而不是讴歌百花齐放,万紫千红。最为明显的,便是牡丹和梅花了。前者在唐代就有“国色”、“天香”的称号。刘禹锡贬斥了芍药与莲荷之后,说“惟有牡丹真国色”,王十朋称“异香一片来天上。傲春迟放,百卉皆推让”。抗倭英雄丘逢甲,曾到伦敦,看到了从祖国移植而去的牡丹,不觉发出了“从此全球作香国,五洲花拜一王尊”的声音。晚清之际,我华夏民族已面临亡国灭种被瓜分的危机,丘逢甲还是想着五洲一统并以牡丹为尊,这种强烈的民族意识,其基础是什么?
至于梅花,因为属于“花中气节最高坚”(陆游句),被视为百花之魁,咏者不是说其“众芳摇落独暄妍”(林逋);便是称颂“梅花开尽百花开”(苏轼)。总之,着眼点都在于梅花的一花独放。其他名卉无不如此,较为突出的是菊花。本来,在陶渊明的笔下,菊花是隐逸者的形象,但到了元稹,却是“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更无花”,而黄巢喜爱菊花是因为“我花开后百花杀”。从身份而言,两人一贵为宰相,一属不第秀才,可是都共同选择了这个不承认异己的大一统思想作为爱花的理由,可以说文化遗传的密码是深深地烙印于他们的心灵了。不错,黄巢在另一首“咏菊”中,希望在“蕊寒香冷蝶难来”之际,“报与桃花一处开”。可是,前提是“他年我若为青帝”。必须是以己为尊,才谈得上作一些秩序的变动,这岂非又是只能一家是正统而其他只能臣服于己的不容异端的大一统思想?也许,这是农民起义只是换汤不换药的原因罢?
诗句均臻佳妙之境,可是诗人们从来不曾思考,下笔在称颂该花的同时,是否还想到其他。明显地,都认为自己是“正统”或是“正宗”,缺乏那种“我坚决反对你的观点,但我坚决维护你发表观点的权利”那种文化氛围。香菱被改名的举动,只是说明了这种大一统观念文化已经深入到了社会生活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