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钱粮胡同,海关宿舍大院,我家一间屋的窗外,有古老的海棠树,时值仲春,满树海棠花盛开,真个是葩吐丹砂,丝垂翠缕。张爱玲说海棠无香,大概是因为她没在北京住过,没有在从明代开到清代再开到新时代的古海棠树下,置身在盛开的海棠花构成的华盖中,体验过那海棠花的气息,确实不是馥郁的芬芳,淡淡的,水气盈鼻,沁人心脾,那应该也是一种香,或者说,不是香,却胜于香。
那天,我快满十三岁,坐在自家窗台上,在那海棠花的气息中,读一本书。忽然听到银铃般的笑声,抬眼看,原来是她。她比我大五六岁吧,是对面那家的小保姆,来自农村,还没有脱尽村气。她有一张胖圆的脸,头发又黑又浓,额上有刘海,梳两根粗大的辫子,末梢用扎眼的花布头系成蝴蝶结。
她问我:“又看书啦?”
我就把那本书的封面展示给她。
她笑嘻嘻地问:“又换一本啦?你怎么有那么多书呀?”我得意地宣称:“我的书可多啦!”跳下窗台,去屋里把我装书的一个抽屉取下,抱在胸前,再到窗前向她展示。我挑出几本,让她看封面,她大概正为雇主家洗完衣服,双手湿漉漉,不敢接过去细看,我就告诉她,那都是童话书,那时候我最钟爱的童话书是美国鲍姆写的《绿野仙踪》,意大利罗大里写的《洋葱头历险记》,还有本苏联作家写的《哈哈镜王国历险记》。我问:“你想借哪本?”她只是憨笑。忽然那边有雇主叫她,她转身去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根本没上过学,是个文盲。
五年以后,我家要从那个宿舍大院迁出,先要把一些家具箱笼装车运走,一些邻居看到,提前来话别,她也出现了,她已经剪掉了双辫,是一头茂密的短发,脸颊上像开放着海棠花,她对我说:“你真行呀!原来你不光是看书,还写书!”其实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版过自己的书,只是在报刊上发表出一些小文章,但是院里不少人都夸张地说我“写书”,她也就那么认为。
那一别以后,我再没有遇到过她,而且,应该说把她忘记了。但是前几天睡梦里忽然回到钱粮胡同那个院落,出现的一个镜头,就是我抱着放书的抽屉,让她挑去借读,背景是盛开的海棠花,而且那海棠花特有的气息,竟氤氲在梦境中。
醒后,有些伤感。从十几岁喜欢读书写作,如今七十多岁了,一路写下来,确实也出了不少书了。2012年把自1958年的第一篇发表出的文章,到2010年公开发表过的文字,汇集成了40卷的《刘心武文存》。2011年出了《刘心武续红楼梦》,2012年又出了《人生有信》的集子,2013年又出了《空间感》的集子,2014年出了新的长篇小说《飘窗》,都是《文存》的延续,当然,此外还有评点《金瓶梅》的书,还有《跨世纪的文化瞭望》增订本,现在,再把2013年到2015年初写成发表而未收过集子的文字,编为一集,是再次延续自己写作跋涉的足迹,同时,也不禁问:还会有读者喜欢吗?
不知那位,海棠花树下笑吟吟,送别时眼弯弯,我该唤作姐姐的,她后来是否识了字?即使她后来始终不能读书,那么,可以断定,从她那时候对读书的我写作的我有关注有鼓励来看,她对她的儿孙,一定会培养他们读书、创造。她现在该有八十了吧?在她记忆里,还会有那与我接触的生命痛痒吗?她该记得我的名字吧?她会告诉她的丈夫儿孙乃至亲戚吗?这些人会看我的文字吗?
编这个新集子,是在马年与羊年之交。腊月二十九,村友三儿和他媳妇,兴冲冲地大老远跑来,为的是给我送来他们自制的,我最喜欢吃的炸饹馇和炸豆腐,两种美食都是很大的一包,说是我若吃不了,拿去给我儿子一家以及其他亲友品尝。五年前三儿儿子娶媳妇,让我当证婚人,整个婚礼过程录了像,事后给了我光盘。我的若干散文随笔小小说的素材,来自三儿,以及的哥青岭,还有其他一些市井人物。我的短篇章,大多表现人性善。但是像写《飘窗》那样的作品,就还要揭示人性的灰暗面,在与三儿他们的长期相处中,观察揣摩,若作为原型取材,是否也会无情勾稽?回答是难免的。文学面对人性,只有深掘,不能含糊。其实,面对自己的灵魂,即使大体清白,也还是要严苛拷问。这样的写作心得,很难与三儿交流,但三儿从我这里期许的,也不是什么文学讨论,我们相好,只是因为彼此间没有摩擦力,只有亲和力。
过完元宵,新集子也就大体编成了。到端午前夕,我又补充了几篇新作。一位小我二十多岁的文化人,和我聊天时,说他对我文字的印象,可以概括为一个字“润”。他算点中穴位了吗?于是觉得,用这个字来作为这篇序的题目,而且也作为这本书的书名,未为不可。
(《润》即将由东方出版中心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