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比亚的麦德林城不是一个喜新厌旧的地方,许多被我们这边淘汰的东西还在安静地用着,让时间慢慢地打磨。超级市场里摆着进口自美国的最时尚的运动鞋,而隔壁的教堂建造于16世纪,四百年来从未打烊。我早起,在古老的街道上走,小贩已经推着一车子黄生生的香蕉穿过斑马线了。少年在街心跑步,女子牵着狗在人行道上一边走一边打着呵欠。另一条街空空荡荡,一位穿白色长裙的老妇从家门出来,驼着背朝着阳光走去。后来我去教堂边坐了一会儿,台阶上有个男子在抠脚。一只狗扒着水池的边沿伸头下去喝水,另一个男子走过的时候突然弯腰,用手去汲水池里的水来喝,似乎是那条狗儿提醒他渴了。
另一条街口站着三个女子,大腿白晃晃的,我并没有注意到她们。我喜欢这条街的安静,五颜六色的街面,蓝色的门、灰墙、黄色的窗子、白色的窗子、红色电话亭……全都关着,蒙着一层细灰。教堂是灰白色的,石头造就,在初升的阳光中呈现为蛋黄。忽然,三个女子中的一位冲着我大喊起来,她以为我是在对她们拍照,怒气冲冲地指着我。我忽然明白她们是妓女,赶紧收起照相机逃开了。
人类发明了照相机,但是人类骨子里不喜欢照相机,尤其是当它对着自己。人们不喜欢镜头对着他们没有戴好面具的时刻。照相机天然地被世界赋予一种道德感,你可以拍这个,你不可以拍那个。它并非一台冷冰冰的机器,你要像这台机器一样不动声色地按快门,你只有当小偷。偷拍,你已经被押在道德的审判席上了。世界说,拍这个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世界认为照相机不怀好意。除非他们准备好的时候,当他们具有了意义,像某某。某个明星,某种表情,某种情绪、某种正确的意义。
摄影的价值正在于无意义。镜头朝着这面,那面就处于黑暗中,而也许正是这黑暗的、意义缺失的部分,才是生活的真相所在。一幅照片会带我们去往事实中不存在的方向。
快门按下的时刻,并不知道那将是什么,意味着什么,仅仅是看了一眼,心动。摄影家永远是闯入禁区的小偷,就是那些女士对此不以为然,世界也不会对此无动于衷,拍那些名堂干什么?世界多美!
照相机令我带着恶意。只要一拿出来,世界的表情就变了,他要干什么?世界本来光明正大,现在却准备掩饰。
这个早晨,我看见这三条街,它们相交于一个十字路口。我只是觉得光线好,那位妇人的白裙子吸引了最强的光。街道有几块颜色,红的、黄的、紫色的,光谱丰富,也吸引着我。如果我只展示图片,不说按快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观众一定以为这是一个纯粹的早晨。其实我的处境就像穿过一个封闭的村庄,狗群恶吼起来,我魂飞魄散。
日后,多年后,我再看这些照片,多么安静。一切都烟消云散。这正是生活最隐秘的价值,它超越了现场的道德感。
我信任的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