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在江西插队的朋友约我茶叙。闲话间,免不了回忆当年的农村生活,尽管时过境迁,战天斗地修地球的壮举,苦中作乐的生活情趣,依然历历在目。有位插兄问我:“你还记得江西山歌吗?”我开口唱道:“岭上开遍映山红,红军哥哥是英雄,妹子盼哥打胜仗,送双布鞋情意浓。”
我会唱的山歌都是“罗聋牯”教的。“聋牯”是江西土话,即聋子也。那时,我插队在穷乡僻壤,文化生活很贫乏。因此,山村歌手很受大家欢迎。“罗聋牯”是远近有名的歌手,虽然他耳朵重听,唱起山歌却嗓音洪亮,感情充沛。以前,听人说,贝多芬是位乐感特别好的聋子,我一直持怀疑态度。听了罗聋牯唱歌,我改变了看法:民间有能人,想不到,罗聋牯和贝多芬属于一个档次。
追根溯源,罗聋牯不是本地人。多年前,他逃荒来到村里打工,主人家见他忠厚老实,就将女儿许配他为妻。从此,罗聋牯落户在岳父家,生育两子一女,日子过得蛮安稳。罗聋牯干农活是把好手,还会唱山歌,能够即兴编唱词。农村造房子是件大喜事,特别重视“上梁”这个仪式,届时,至亲好友赶来祝贺,主人设宴招待并邀请歌手助兴。
我观看过罗聋牯参与的上梁仪式: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两名工匠扛着粗大的梁柱踏上梯阶,步步往上,罗聋牯则拎着装满吃食的竹篮,步步紧跟,一面动手把竹篮里的馒头、糖果朝下撒,一面张口大声唱:“一撒东,东方日出太阳红,幸福全靠毛泽东。二撒西,家庭兴旺好福气,又养肥猪又养鸡……”罗聋牯能把现场气氛调节得非常热闹。
我觉得唱山歌很有趣,就想请罗聋牯教唱。夏日夜晚,劳作了一天的人们累得筋疲力尽,吃过晚饭,就想上床休息。无奈,山村地处丘陵,热量散发不出去。眼看月上树梢,依然热浪翻滚。村民们只得走出堂屋,三五聚群,或在小河冲凉,或在打谷场纳凉。我买包香烟,请罗聋牯抽烟教歌,罗聋牯好说话,抽完一枝烟,马上开口唱。
起先,他唱的都是《工农有力量》、《天下穷人一家亲》等红色山歌。我们知青伙伴们觉得不过瘾,就缠着他唱老歌。起先,罗聋牯死活不肯:“要不得咯,那是四旧哟……”我们鼓动他:“莫关系咯,唱出来,作为批判材料嘛……”罗聋牯低头想了想,抬头说句话,算是给自己壮胆:“那我唱轻点……”一旦开口,罗聋牯再也控制不住了,唱得摇头晃脑,眉飞色舞,声音越来越响:“一把扇子两面白,情哥哥爱我我也爱他,情哥哥爱我年纪小,我爱情哥哥少年一枝花……”由于经常听罗聋牯唱歌,知青伙伴们都会唱几句山歌。
后来我才知道,江西有不少歌手,早在大革命期间,他们就对山歌去芜存精,作了创新改革。比如,旋律优美的歌曲《十送红军》,就脱胎于山歌《十送表哥》:“一送表哥柜子边,双手拿着两吊钱,一吊给你零星用,一吊给你做盘缠,一人出外不容易,出门郎要爱惜钱。三送表哥天井边,一团乌云遮半天,老天保佑落场雨,留下我郎歇夜添,年头出门年尾回,歇得一夜当一年……”反围剿期间,红军奉命离开苏区,老百姓携老扶幼欢送队伍,一路触景生情唱道:“一送红军下了山,秋风细雨缠绵绵,山上野鹿声声哀号,树树梧桐叶落光,问一声亲人红军啊,几时人马再回山?三送红军到拿山,山上包谷金灿灿,包谷本是红军种,包谷棒棒咱们穷人掰,紧紧拉着红军手,红军啊……”
感谢罗聋牯教我唱山歌。我感悟到,曲艺和山歌都是草根艺术,反映民间生活,抒发百姓情怀,只有经过传承和创新,才能充满生机,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