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战争、美人。男人爱战争,爱美人;战争却不爱美人,岂止不爱,更如敌人一般。男人只得择一而为,否则二者皆失。这个道理勾践懂的,以他卧薪尝胆的毅力强忍住欲望,将西施献给了夫差。
西施别了越溪,别了那块浣纱的大石;来了吴国,来了夫差为她特造的水殿。此前此后,李白都赋过诗:“未入吴王宫殿时,浣纱古石今犹在。”“风动荷花水殿香,姑苏台上宴吴王。西施醉舞娇无力,笑倚东窗白玉床。”这边厢的大石从此落寞,那边厢的美人则很快活,她饮酒、起舞,累了就倚在镶着白玉的床边,微微地笑。据说西施跳舞脚蹬木屐,蹬在地板上或轻或重,时缓时急,富有节奏的脆响使她的姿容和身段魅力倍增。西施如此快活,想必夫差更加快活。他与美人春住姑苏台,夏幸馆娃宫,秋季赏花月,冬天玩打猎……为了快活废了朝政、疏了战事、失了民心,为了快活杀了良将、丢了江山、丧了性命。
老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亡国的责任,自古都该由内而外来算。第一层是君王,第二层是奸臣,第三层才是敌人,这正是先秦儒家的历史观。孟子说过,如果“上无礼”,便会“丧无日”。至于西施,孟子只淡淡地说了句“西子蒙不洁”,一个“蒙”字,便道明了她的清白和无辜,甚或隐含着淡淡的同情。李白尊道,曾说西施之美能羞煞荷花。荷花至清至洁,可知他的评论。王维崇佛,也有一句:“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喟叹西施身份转换之速,透露出不由自主的空无感。至于直接为西施鸣不平的,就更多了,崔道融诗云:“宰嚭亡吴国,西施陷恶名。浣纱春水急,似有不平声。”崔道融只说了第二层,见地比孟子浅了一层。罗隐诗云:“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越国为楚所灭。罗隐虽只说了第三层,却似隐含着第一和第二层,令人吟味长思,久久不已。
其实不消读诗,有一种动物早就悄无声息地证明了西施的清白和无辜。那天她在溪边浣纱,有一条鱼看得呆了,竟忘了划水,以致沉了下去。西施什么都没有做,她甚至不知那条鱼的存在。后来她到吴国为妃,有一个人看得呆了,竟忘了打仗,以致沉了下去。鱼沉下去还可以游上来,人沉下去就再没有浮上来。
在勾践的计划里,倘西施不能使夫差沉下去,那就再换一个。不行,再换一个……勾践并不想派个美丽的女刺客去行刺,这样虽然爽快,却无法动摇吴国的根基,反会激怒对方的同仇敌忾。勾践更不想派个漂亮的女间谍去刺探军情,吴宫幽深森严,消息传递难度过大且极易败露,反会撕破自己的虚情假意。勾践不会交代西施任何事情,西施到了吴国,饭照吃觉照睡;见了夫差,酒照喝舞照跳。正谓“浣纱弄碧水,自与清波闲”,西施之本色,就如一溪清水。为此我填了一阕《水调歌头》,词中有清湛的溪水,还有淅沥的雨水,却都被男人、被战争、被阴谋蒙上了不洁。
南国有佳丽,回面即生春。清波流盼凝睇,暗却万斛珍。玉质天然成就,粉黛难描难画,今古竟无伦。唯有水中影,差可拟伊人。
倾君王,覆城廓,动千军。吴兵越戈,红颜何事惹烟尘?几度仇来恨往,几阵争成斗败,平白辱纯真。空有青山雨,长浣苎萝村。
要论间谍,四大美女之中仅有一位。她受命行事,长跪而发毒誓;她机巧过人,伤人匿于无形,只可惜写她的诗极少,名作更无。不过,昆曲《连环计》和京剧《凤仪亭》却有声有色地补了这一空当。《小宴》一折,貂蝉只消半餐工夫,便把三国第一猛将轻轻虏获。须知吕布少年英武,不会少了美人,所以单凭姿色是绝打不动他的。从他咬牙切齿地发誓“今生不得与你为夫妻,非盖世英雄也”,可见貂蝉超凡的魅惑能力。那董卓虽粗鄙,但他的那句赞语倒是极精准且极有诗意的:“真神仙中人也!”恰是这位神仙中人,正欲取他的老命。如果说西施是一个虎狼之间的诱饵、一个可怜的猎物,那么貂蝉就是一位驱虎吞狼的强者、一位真正的猎手。
秀色在招魂,味失肥甘满席珍。彩袖笼香臧暗计,温存。堕入连环迷雾津。
铁戟冠三军,竟也难当一笑颦。驰走冲冠咆哮处,纷纭。驱虎吞狼是美人。(调寄《南乡子》)
任凭盖世英雄,也只能在战争与美人之间选择其一,这个道理貂禅懂的,还以她美妙绝伦的歌喉唱给了吕布:“温侯你只图虎牢关上功绩高,顿忘了凤头簪恩爱好!”此时董卓上场,勃然大怒,操起铁戟把吕布撵得四处乱窜。就在一片声虎啸狼嗥中,貂蝉早已隐身,在房中静待董卓的质问。高明的间谍,向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她不见于正史典章,不留下真实名姓,不让人知道最终的下落。时间一久,甚至连有没有她这个人,都成了谜。她居然还让大诗人们一概失了灵气,无从下笔,仅仅留下一段传说,让戏曲去演。传说貂蝉拜月,月为之闭。我料月为之闭的原因,一半是她的美丽,一半是她的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