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认为是子期之后,从小就对古琴充满了好奇心。尽管电子琴已经证明我并无多少音乐细胞,但凭着一腔热血和满脑子天真,我便投到了胡维礼先生门下学古琴。
胡先生原是位数学教授,古琴师承吴派大师吴景略先生,至今已有八十八岁,如此高龄授业,在上海难寻二例。我虽不是个好学生,在先生的不倦教导下,也渐渐窥得些门径。
琴要常练,手头自然得有一张。古琴虽不大,价格却不含糊,普通的练习琴便要两三千,稍微好点的就要一万以上,再往上,有点名堂的则三五万,七八万,即便十几二十万都不稀奇。这样的价格,对于我这种初学者而言,实在有些难以承受。况且,先生云,贵的琴未必真的好,要找到真的好琴也要看机缘。现在上海有名的琴家,都是不断地卖旧换新,为寻觅好琴花了不知多少功夫。人说“烧单反穷三代”,跟“烧”琴比起来,恐怕是小巫见大巫了。
胡先生家中的琴,据我所见不下十张,其中还有两张“名琴”。按我的理解,“琴”有名字,方能称“名”。这两张琴一张叫“鸣玉”,另一张叫“琅石泉”。鸣玉是清代的琴,通身黑色,样子较朴拙。琅石泉出自明代中叶,一开始我只觉得它名字好听,泉水流泻石上,发出琅琅之声,样子却不大惹眼。现在的琴大都漆得亮亮的,琅石泉却显得暗气沉沉,上面蒙了一层灰状的东西,仿佛被岁月剥蚀出的痕迹。一问才知道,原来那一层灰竟是用玉石、玛瑙、响铜砂等珍贵材料击碎成细粒(俗称“八宝灰”),再一道道髹上去的。据说,传世的琅石泉有三张,古琴演奏家陈雷激曾用其中一张灌制了碟片。我也有幸用这古董学习了流水中的一段泛音,拨弄起来,音色的确比别的琴厚重幽远。
明代的琴,现在弹起来依旧魅力不减。胡先生说,刚做出的琴是有些燥的,正如少年人气盛,待弹些时日,声音才慢慢脱掉“火气”,正如人上了年纪,有了涵养。经过长年累月的操缦,优美的音质便基本保留下来,但有的琴即使弹一辈子也未必能如此。明代潞王爱做琴,却因为过于讲究,漆上得太厚,声音反而出不来,故后人有“潞王无好琴”的说法。这就如同做人一样,凡事皆不能过度。
古代的琴全是由有机物构成,琴身是木头做的,弦是用蚕丝做的(现在改用金属丝),徽是用贝壳做的,漆也来自树木。它们在做成琴前,都是有生命的东西,在做成琴后,形态虽发生了改变,但在爱琴、懂琴、日日弹拂的琴师手中,却可以一直活着,一直保持鲜活美妙的声音。只可惜现在不少名琴都被锁在了博物馆里,或是辗转流落于各大拍卖行和收藏家手中,空为人瞻仰供奉,却无法再遇到知音。
我虽无力去搜寻网罗古代名琴,为之“赎身”,但也要挑一件称手的“兵器”,日日操练。这其中虽不似孙悟空入东海寻金箍棒般曲折,前后也折腾了半年有余。寻来寻去,最终我还是买了张较好的练习琴。虽然不算佳品,但至少没有大毛病。普通的琴只有牌子没有名字,我却不甘凡庸,自名之曰“九霄环佩”——古今琴重名的甚多,料也不会有人告我山寨。有时半夜下班回来,想模拟阮籍的“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偷偷弹上一段,期待我的伯牙能穿越千年时空,轻扣月下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