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佳人比作鲜花,可能有些俗气,但通常不惹人厌,因为佳人和鲜花,都是看不厌的。何况俗气与否,因花而异。比如荷花,天然去雕饰,自是第一个不俗的。李白诗云“美人出南国,灼灼芙蓉姿”,即使沐阳承露、光彩灼人,也毫不损其清纯脱俗之质。李白自号青莲,我想除了他对童年居处的眷念,恐也与这股倾慕之情有关,事实上他中年时的情人刘氏,便是一位江南的美人。
但这朵荷花竟让李白失望了。她嫌他布衣清贫,对他冷嘲热讽,那情状如同汉代的崔氏羞辱她不得志的丈夫朱买臣,更说出分手之类的绝情话来。李白定是恼了,才会在四十二岁时喜接圣旨、进京做官之前,冲口骂出“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后面两句,便是著名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显然,此话不是对那些蓬蒿人说的,而是对这位淤泥中的荷花,不,蓬蒿说的。不是每一个佳人都配得上荷花的。
却也有生把荷花比俗了的。陈师道看美女挽起袖子、露出腕子、托着腮帮子,提笔就写“玉腕枕香腮,荷花藕上开”,比得过实,比得乏味,读来就像被扼住了气管。白居易见了邻家少女,张口便说“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莲”。没有圆月的嫦娥究竟会怎样,姑且不论;但要比佳人作荷花,无论如何不能少了一物,那就是水,清清的水,否则必然笨拙、必然俗气。相比之下,陆游的“美人独立何所拟,白玉芙蕖秋水中”就要清新可爱许多。曹雪芹说女孩是水做的骨肉,水便是女孩的命根子。他书中最爱惜的女孩之一英莲,谐音“应怜”,就是一枝未开先折的荷苞。在《金陵十二钗》副册中,英莲排在第一位,她的判词,第一句就写着“根并荷花一茎香”。
佳人也是人,不因外力也会老去,到那时便有残荷等着她们。李璟有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王国维读了,摇头叹息:“众芳芜秽,美人迟暮。”
不过既是比喻,总有欠妥之处,不如直写佳人采莲,来个二美相得,最是能出好诗。还是李白:“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还有王昌龄:“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白居易这回得了水,也出了佳句:“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
可惜如今此景休说难以得见,便算是有,无论是做的还是看的,无论是人儿还是心儿,都浑不似当初了。圈囿在钢筋森林之内,穿梭于水泥管线之中,纵使有堪比荷花的佳人,也多被功利心和烟火气熏脱了水,遑论其余。至于屏幕里的影像,除了缺水,更增了层虚假和隔离之感。与其看电视,还不如做梦来得亲切。
一个微风轻拂的良夜,我果然做了个梦,随着风飘到了纳兰性德说的那个“明月小银塘”。只见月光将碧绿的池塘镀上了一层银色,池水则将月光涂上了一抹淡绿。渐渐起了雾,愈来愈大,愈来愈浓。就在浓雾之中,忽有几朵荷花出现眼前,她们的轮廓是用水月之光剪裁的,异常清晰而精巧;她们的幽香则是淡淡的,似乎被小心地遮掩了起来。醒来回想,原来梦中有视觉、有听觉、有触觉,却唯独没有嗅觉。
虽是初次梦荷,但我总有曾经惜别、今又重逢的错觉。很有可能前生不知聚散了多少次,却不是我短暂的此生所能忆及的。若在平日,我即使行走万里也寻不到她们的踪迹,可是今夜,她们让我尽情欣赏纯洁的仙姿,只为抚慰和修复我因磨损而变得愚钝的心灵。我才明白,其实天涯并不遥远,只要相知便可相见,便可将枯竭的才情唤醒、将断续的笔迹相缀。梦醒之后,就算仍有雨丝风屑不停来袭,我的眼前心头也能长葆清新明丽。
银塘碧月,渐雾迷潋滟,弥望遮绝。巧剪波光,悄掩幽香,泠泠几朵清越。佳人自是初相见,恍错识、曾逢依别。料已经、聚散千回,不是此生容说。
知我何从以谢,只怜我冷落,来慰消折。万里无踪,一霎倾情,教看仙肌冰骨。天涯咫尺原厮守,又缀起、片诗残阕。梦觉时、眉下心尖,拂尽雨丝风屑。
我用《疏影》将此梦小心地记下。在梦里,在词里,荷花永远不会凋零,佳人也永远不会迟暮。这支词牌原是姜夔用来寻梅的,寻梅不着只是其表,佳人难逢其实是里。于是,梅花就不仅是梅花,佳人也就不仅是佳人,而是所有清美情怀的化身。为了等待梅花佳人,姜夔准备了一片小窗横幅;而我只在心头留存一汪碧月银塘。我相信,拥有这片清波,即使荷花佳人不来,也总有纯美安详的希望;失去这片倩碧,即使荷花佳人来了,我都无从感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