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明,便即起身,为的是登玉龙雪山。
车行迅疾,小雨淅沥。梦余的恍惚被车厢不断摇晃,把路晃得渐渐发白,蓦地发现,车前的路总是干的,车后却是一路湿润,仿佛雨被车抛在了背后,或是雨在追着车疾走。举目前视,半铅半蓝的天空下,青峰外的雪峰正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玉龙雪山不但是长江以南最高的山峰,而且是北半球最靠南的冰峰,共有冰川十九道,宛如一群巨大的玉龙盘在十三座山峰之上。名山有蛟龙,既能呼风唤雨,又能令云开日出。一小时后到得山下,眼见冷雨慢慢停歇,暖阳渐渐露面,山麓道边的树木草花,都因此益发鲜亮起来,温润的空气中充盈着鲜嫩的绿意。
但这只是山下光景。不上山去,又怎知光景凡几?
想是山高之故,索道车速并不缓慢。脚下最初是纯粹的绿,那是成片成林的乔木;继而是杂沓的绿,那是成丛成簇的灌木;再而是斑驳的绿,那是苔藓与冰雪、石块勾连交错的乱碧。最终,一切归于纯白,岂止脚下,更在头顶,空中的雪由疏渐密,被风吹得纷纷扬扬。不到半个小时,便经历了亚热带、温带和寒带的温度和风光,却并非由南向北,而是自低而高、自下而上。
我先在镌有4680米字样的石碑旁留影,以为此处便是主峰的最高端。后在周边的山岩缓慢踱步,犹如初生的孩子好奇地东张西望,只惜白雾迷乱,五米开外便是无物可辨。空中雪飞,细细的入手即化;石上冰积,滑滑的下足弥艰。空气虽清,无奈十分稀薄,游兴虽浓,毕竟奇寒难当,于是逗留片刻之后,原道返回。
再经一轮天候和物象的骤变,山下晴色依然,只感觉气温似又升了不少。行车良久,回首那日耀下的雪山之顶,如同一堆烂银也似,明明暗暗,煞是迷人。若非适才就在山上,岂能相信这是两个季节,不,是两番世界?这才得知那4680米只是人工栈道的最高点,不是主峰。看来人工与天工的距离,还差得远。又得知长年以来试图攀顶者众,但因峰巅以下数百米处均为粉状山灰,实在无法驻足,迄今尚无一人遂愿。看来人意和天意的距离,也差得远。
当晚宿于丽江。古城建于南宋,距今八百多年,北面和西面为群山环抱,呈半个盆地;东面和南面开敞,有偌大平原。仗着群山的遮挡,寒气不得进入;有了南风的吹拂,雨水常年充沛,是以小城常年温暖宜人。
进得城中,街头巷侧柳枝依依,迎风而摆;仿宋建筑楼瓦青青,古意盎然,更喜人工河中红鲤跃跃,溯流而上,又见河边有位傣族穿戴的姑娘,正放出一盏盏荷花灯,灯儿逐水而去,为远方的人儿传送佳音。
街巷四通八达,店铺鳞次栉比,所售之物概是当地各民族的服饰、工艺品和日用品。我来回徜徉,随口问价,随手购买,几个钟头下来,手中多了一只酸枝大象、一块石雕狐狸和一幅纳西八宝木雕,至于那枚藏族人的黄铜耳环,早就悬在我的右耳垂上了。夜色虽然深沉,游兴却被串串的灯笼拉得很长,于是转朱阁、绕曲巷,抬头便见河畔酒旗飘拂、酒肆成列。过石桥、登二楼,楼上竹桌竹椅自然精洁,纳西族的小伙少女笑容可掬,殷勤待客。不消一刻,酒菜上桌,除酱焖田螺、蜜汁鲜鱼、鲜辣仔鸡,还有生腌萝卜、盐水花生和细葱春饼,佐以甘洌的米酒,美味无不倍增。最妙的是,觥筹交错之间,有纳西古乐悠然响起,使我们的低声交谈,竟随着笙笛的旋律飘逸起来。
或因欢喜,或因疲倦,或是兼而有之,须臾我已微醺。子夜已过,凭栏纵目远眺,修竹之外是层林,层林之外是山峦,山峦之外是浩淼的星空。我知自己正背对东南、面向西北。恍惚之间,山峦渐渐高大起来,那最高峰在月光朗照下发出烂银也似的光芒,正是玉龙雪山。丽江曾遭巨震浩劫人亡命断,而雪山却能挺立天地亘古永在。看来人命与天命的距离,更差得远。
我晓得了,原来城内的河流并同手里的米酒,均为雪山所赐;原来城内的美景连同所有的生命,均为雪山所佑。
我高举酒杯,向雪山祈愿,愿万能的山神永远呵护这座可爱的小城;我仰头豪饮,向雪山敦请,请善饮的山神能与我对酌一杯,趁着天还未明,引我入一个暗香的好梦。
众山抱惜,有玉盆一盏,谁能猜得?曲巷短桥,碧柳凭风几堪滴。随目红檐黛瓦,依旧是、当时工笔。素手送,几片荷灯,吩咐鲤鱼激。
笙笛,语历历。见隔水酒旗,透露香息。脆螺蜜鲊,春饼鲜芽聚瑶席。今夜何如薄醉,将就处、深藏甜黑。望雪顶、人未远,对浮一白。(调寄《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