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境内党金果勒河的某些段落像是被世界的辖区抛弃了,荒芜,河水自己结着冰,有些河段横着生锈的铁桥,水泥墩模仿着大地在开裂。废墟般的河床上全是藏石者看不上眼的卵石,就像庄子说的那种散木,由于平庸难看无聊而丰盈长寿,很难利用,因此得以持续着亘古的大野大荒。这个世界已经不荒凉了,荒凉成为大地上的罕见之物,人类疯狂地盘算着每一寸土地的价格,并且刨地三尺。
河岸的窑洞里有北魏留下的佛教壁画、雕塑,那些泥塑的菩萨在黑暗的洞窟里望着早春的冰雪冷笑。人迹罕至,从前曾经香烟缭绕,袈裟飘飘。洞窟里,千年前的色犹在,形犹在,仿佛一切在刹那间死去然后永远复活,复活之色不是灿烂光鲜,而是安静朴素。人类的一切业都朝死亡而去,复活的只是不朽的部分,没有肉体只有灵性的部分。那些创造了不死之物的匠人已经消失,他们的创造之物与大地的造物并列于永恒。
河床两岸,峭壁并列,如被冻结的象群。它们不是大象,但是暗示出某种笨重,迟钝、庞大、温暖和无意识。与洞窟里的塑像是一致的,神性奕奕于无意识。党河在这些幽暗之象的注视下,藏着波浪,只听得见冰层下面某种激进者在哗响着,犹如革命的前夜,洪流就要来了。
我在峭壁下面走,总担心它忽然就垮塌下来,大地的泥塑,峭壁里面含着沙和大小不一的石头。枯掉的芦苇。风在远处环绕着一些细沙舞蹈。我就像是远古之人,那些古老的灵感再次降临,游牧者如果要安顿在此,马上会想到穴居。在沙石的岩壁上扒个洞,钻进去。就是后来为诸神造像的信徒,想到的也是穴居。党河岸上那些神龛,其实就是家家户户。“仁者人也”。神是仁在觉醒的产物,文明的深邃和高妙,但是一旦要将那形而上者安顿成形,人们想到的也是穴居。神是想象出来的,但要安顿在世界里,也必须有个龛,任由诸神在荒原上风吹雨打的不多见。
天地无德,但是仁者人也,穴居的神,将诸神安置在家里,这就是仁。到了后来,中国文明高明到将诸神迎进日常生活,苏州园林就是典范。明式家具的高妙就在于它既是家什,也是神龛。20世纪60年代,模仿西方的陈旧知识,将神从家中驱逐到荒野、广场上,这是中国文明的灾难。英国荒野上的石头巨像、埃及的狮身人面像赤裸于荒野,这是文明的不同。赤裸于荒野,因为这是一种命令,它的安危你无需操心,你的人性、堕落、原罪无法比照它的神性,照它的经执行就是了,改就是了。耶稣、佛陀都是流浪者,中国的神不是荒野上的浪子,是在家的。就是佛陀流浪到中国,也要为他安个家。穴居的神,也暗示着庇护,它庇护我们,我们也要庇护它,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与诸神商量,止于至善不是教条观念,而是需要每时每刻在活泼泼的生活世界中一次次接近的,所以要“吾日三省吾身”。
神性、至善只能在世界这个场中感悟,体会,抵达,它不在偶像里,也不在教堂里。西方思想在20世纪觉悟到此,所以克尔凯郭尔说,上帝就是行动。杜尚也觉悟到:生活就是艺术。中国之神从来不在荒野上,它们是家神。以它文明的图纸来中国大地上找,神永远找不到。
党河是荒原上的一条裂缝,沿着悬崖边走回到荒原上,大地无边无际,一派苍茫。电线杆子迎风扯着一根线,仿佛在艰难地行走,国道苍白无力地穿过原野,似乎就要被戈壁滩吞没,看不见一辆汽车,这些不可一世的机器躲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