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自从被选为村干部,自从和那个拄着拐杖、整天让一块头巾盖住大半个脸的方家三姑娘谈过一次话后,家里经常会来些奇怪的村人。
眼前的这个老人,从进我们家开始,就一刻不停地在诉说。不知道老人为何这般急切,更多时候,我们只是沉默的听众,沉默地等待一个仿佛半世纪没有说过话的老人。
有那么一刻,母亲和我们一样,只是安静地听着。直到老人突然热泪横流,泣不成声。她讲自己的身世,小时候家里穷,没上过一天学,是个一辈子做农事的村民,但是她并没有抱怨,也满足自己的生活。如今,老人却双手掩面,像孩子一样大声地哭泣着。
母亲轻轻的,用自己的手,给她擦拭眼泪。
哦母亲,我们是否都是需要救赎的人?门帘下照进屋子的阳光,淡淡的倾斜在人身上。仿佛是一幅油画。
后来,老人在媳妇的陪伴下,安静地离开了我们家。庭院里,一切又都恢复了宁静。我走出家门,走上一条乡路,一片云影压低了农地。麻雀儿低掠。这一片田地和村庄的表情,是这么近,又是那么远。
阿毛家的院墙低矮,羊也有些无精打采。隔着一道矮矮的院墙,我一眼就看到一只低着头的小羊,朝院墙外的我瞟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
羊是温顺的,此刻,也是羞涩的呢。它装着要吃草的样子,稀薄的尘土里,却是找不到几片草叶。这几只羊,被圈在院墙后面,不曾厌倦饥饱不均的生活,也不曾嫌弃自己清贫的主人。松散的围栏是一种摆饰,早已不能围住什么。小羊们却并没有因此选择逃离,它们选择和主人一起,厮守这个清贫的家。
阿毛是村里的低保户。下午,母亲和我去他家的时候,小院里只有这几只羊和他腿有残疾的女儿。阿毛一个人在地里干活,当我们站在他家田埂上的时候,阿毛远远地跑了过来,用满是泥垢的手擦拭起眼圈。我经历着这样的场景:当一个非常贫困的人被人同情和照顾的时候,他是敏感而有感谢的尊严的。母亲和我帮阿毛在地里做了半天农活。我们憧憬着未来一年也许可以得到更饱满的收成。当然,那几只可怜的羊,理应也是阿毛家未来饱满的一部分。
萨摩耶是母亲喂养的狗。萨摩耶的出现有点儿神话。母亲有次去北面的河边拔毛豆。小小的水流边上,有一团污黑的长毛动物,起劲地扯着河边油油的毛豆秧子,看到母亲走近,也不惊讶,只继续低头扯豆秧子,两只爪子几乎成了灵巧的手。
母亲不说话,开始拔她的豆荚。等到豆荚拔好装了满满一篮子准备回家时,这家伙停止了动作,默默跟在母亲身后。怎么赶也不走。母亲没办法,顺着村角挨家挨户去问,总归是谁家丢失的动物呢。直到把村里四十多户人家挨个儿问遍,也没人出来认领。最后,这家伙一双泪眼直直盯着母亲,搞得母亲也两眼泪湿,最后两个一起回了家。
母亲和我花了整整两个小时,用了一瓶香波,终于帮它整理干净。沐浴后的这家伙,竟然显现出惊人的美样。全身雪一样白。那个有着阳光的早上,我第一次发现萨摩耶的目光原来是坚定而高贵的。
母亲给它颈间挂了一条四叶草木链。萨摩耶跑起来时,四叶草也跟着跑,草尖反射出一种自然的光线。风,轻轻吹它雪白的毛,仿佛孩子挥舞衣衫。这让母亲又感动了好几次。
散步的父亲和萨摩耶回来时,星斗出现在天空的一角。夜色还未来得及完全合拢村庄,天空呈现出一种深深的蓝。
萨摩耶走近黑黑的柴垛,站住脚,仿佛一段被定格的时光。
我奇怪于这样的景象。村庄的秘密忽隐忽闪。农田、柴禾垛、萨摩耶、父亲,他们安静地待在那里,渐渐地,变得黯淡。
只有母亲的脸庞,微笑着,像极了一朵白色的水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