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溽湿的南方,囫囵过了半个汗流浃背的年,回来上海,便心思思,想念一堂硬净冷峭的景致,比如踏雪寻梅那种。雪不可求,梅大致有。问问友人,顺嘴说了几个梅景,就随便择个林屋梅海,依傍于太湖边上的老梅园。友人体贴,絮絮关照穿暖些,便遵嘱穿了丝绵袄去。
车至太湖,人迹皆无,无语立在湖边,风极高,浑黄一碗,水拍天的样子,一副寒风大将旗的萧索。如此性情的太湖,倒是头一回见,常见常有的,是江南湖里,一灯蓬底听模糊的玲珑。亦好,与这样的太湖相见,凌厉之外,如一种前朝旧梦,亦如一种宣纸霉变之后的仓皇,以及离乱之余的难以安慰。热血冷血,一眼看尽看饱,很赚地说。
辗转寻到林屋,一堂寒梅,冷凄凄的,开了大约两三成。友人担心孤寒扫兴,我倒是求之不得。花事最忌狼藉,满开的繁盛,荼蘼累赘,离无趣亦就不远。如此节制清远的缓缓呈现,高贵,孤独,不闹,最是称我心意,亦是最具寒梅品格。可惜的是,磅礴梅海,梅树大多年轻无知,伸展着嫩手嫩脚,不足观看。想看两株沧桑老梅铿锵枝蔓,兜兜转转,竟遍寻不得。晃进后院,看见园丁歇息吃茶,特地进去相问,答是最老的梅,有七八十年,多的是近年才栽的。哦哦两声,就退出来,不敢扰了人家的吃茶光阴。所谓如花人去几经秋,从前的花事,望尘莫及,低头抬头,亦就不想放下了。
一朵,一朵,一一细看,梅是真的安好。悄然立在树下,冷风一起,梅香四溢,十分耸动我的灵魂。至爱这种随风而起的冷香,如李笠翁说的,欢事中年如水薄,那种薄,那种稍纵即逝,可遇不可求,那种有身常有闲愁的漠漠怅惘。
寻梅之余,不免寻一点食,太湖三白,如今皆不堪饮食,惊喜莫存。饭至一半,唤店家妇人煮一碗甜食鸡头米来,一忽忽端进来,竟然疯狂一海碗。两个人,便一碗连一碗,当了饭来吃。那么畅肆地食鸡头米,真真绝顶难忘的豪阔经验。吃完出来,店家老男人独坐门边,慢腾腾吃茶,仔细看了一眼伊的茶食,竟是开心果。苏州老男人,怎么不吃长生果呢?我又暗暗怅惘了一下。
出了林屋,街边老妇卖西山土产。碧螺春无甚稀奇,倒是看上伊一点墨绿发青团得密紧的茶叶,说是山上的野茶。看在没有农药的面子上,带了一握回家。连夜煮水泡一碗,兑着京里庆林春的小叶茉莉。这个茶,饮一口,便惊倒。野茶,果然野得霸道,把至香至醇的小叶茉莉,压得滋味荡然香息皆无。深宵里,一碗饮完,嗒然若失。原来,茶亦如人,不可貌相,狠是狠在骨子里。这便又受了一教。
梅边琐屑,就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