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艺术大师与一座城市的因缘际会与心路历程，实际上凸显的是一种历史形态和人文方式。由此来看一代海派书画领袖吴昌硕当年从“橐笔至沪”到“移家海上”，从“去住且随缘室”到“去驻随缘室”，是经过了一段相当漫长曲折、乃至艰难坎坷的归去来兮之抉择。

　　同治十一年壬申（1872）年底，天竺吐艳，梅花初绽时，29岁的吴昌硕告别新婚的妻子施酒，与在湖州时就相识的好友金杰乘舟从西苕溪出发经苏州到上海。在金杰的引见下，他结识了早期海派书画的领军人物胡公寿、高邕。吴的第一次上海之行，使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海上艺苑勃兴的势态。其后于1873年、1876年均来过上海访友从艺，凭海临风，书印问道。1882年春，吴昌硕举家定居于苏州城西晦巷四间楼，与千年古刹寒山寺相邻。这是一个相当睿智的人生安排，苏州系江南文化重镇，邻近上海，交通便利。由此开始了从苏州到上海的“双城记”。

　　1883年3月，担任着芥末小吏的吴昌硕因公赴天津，在来上海候船期间经高邕介绍，拜访了慕名已久的海派书画翘楚任伯年。笔墨挥讨，艺理交流，甚为契合，任还为吴作了肖像画《芜青亭长像》。正是这次相晤，使吴昌硕产生了“移家海上”的想法。1886年6月，吴昌硕从苏州来到上海，并在自己的暂借处题斋名为“去住且随缘室”，可见他是以一种尝试且随缘的心态客居海上的。不久，他即回苏州。这一年的初冬，吴昌硕“薄游沪上”，任伯年为他画了《饥看天图》，为了感谢任的赠画，吴为任刻了著名的“画奴”印，落款谓：“光绪丙戌冬十一月薄游沪上。”也许是和任伯年及高邕等人的友情日深及海派书画的兴盛，此次苏州到上海之行虽然时间不长，但又一次拨动了吴“移家海上”的心弦。

　　自吴昌硕携家眷定居苏州后，他实际上已改变了自己乡村秀才的身份，成为城市文人，加盟了吴云、潘祖荫、吴大徵、顾麟士等吴中文人圈。特别是时常从苏州赴上海，他又开始融入了海派书画群体。1887年“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时节，吴昌硕赴上海会诸书画艺友。金秋重阳后，吴昌硕又来到了海上，和任伯年、高邕、蒲华、虚谷等切磋艺事。是年的11月，枫桥红叶泛出一层层胭脂般的红云，为这初冬的季节增添了暖意与亮色。吴昌硕作别客居了五年的姑苏，正式携全家乘船赴上海，他在给好友杨岘的诗中云：“沧波回首处，明日在吴淞。”他初到上海时，曾住在吴淞的小船上，后因时常去浦东一带作画，从而在烂泥渡路租借了两间简陋的农舍。但海上鬻艺生涯十分艰难。在一个朔风凛冽、寒雨敲窗的寒冬腊月之夜，吴昌硕完成了《吟诗图》，随之题跋道：“夜漏三下，妻儿俱睡熟，老屋中一灯荧然，光淡欲灭……可谓极天下枯寂寒瘦之景。”1888年夏秋之间，吴昌硕聪慧的长子、年仅16岁的吴育在上海早夭，使他饱受丧子之痛。不久，女儿丹姮在上海出生，吴昌硕抱着新生的女儿虽然喜悦，但他深感生活的担子又重了。于是在女儿满月后的10月，即举家又迁回了苏州。

　　1889年除夕，吴昌硕在上海孤身守岁，并作《岁朝图》，题跋：“己丑除夕，闭门守岁，呵冻作画自娱……予穷居海上，一官如虱。”1890年1月17日，他来海上与画友们参加徐园雅集。1892年他在沪时暂住南市升吉里，与海上书画家们笔墨互酬，金石相交，他的妻儿及继母均在苏州。1895年10月，他陪继母到上海治病，其间日本河井荃庐来上海拜师吴昌硕。1909年3月，吴昌硕在上海豫园与高邕、王一亭、蒲华、钱慧安等人发起成立“上海豫园书画善会”。1910年3月，上海中国书画研究会成立，吴昌硕来沪躬逢其盛，成为第一批会员。1911年12月，吴昌硕带儿子吴东迈到上海吴淞货捐分局谋职报到，其时妻子施酒携其他子女回安吉老家。吴昌硕以上这些来沪上时间，短则数天，长则月余即返苏州，应当讲是算不上定居的。直至1912年5月，69岁的吴昌硕才携家来上海正式定居，苏州-上海双城记至此结束。一位艺术大师和一座都市经过长达四十年的交往后，终于缘定今生，并终老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