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代坐火车返家,为了省钱,买了坐票,30几个小时的旅程,因为一本《乱世佳人》,第一次体验到“壶中天地”的奇妙。东汉时的费长房,曾随卖艺老翁进入了一个酒壶之中,壶中琼楼玉宇,美酒佳肴,烦恼全消,俗事俱忘。而在火车上度过的那个夜晚,小小的四角天地里,灯光昏暗,伴随着列车轰鸣声的,只有身边四起的呼噜,这是一个独属于我与斯佳丽的“壶中天地”。
至此而始,我对女性自身存在的认知被捏碎重塑。一个女人最重要的特质不是漂亮,不是聪明,而是生命力。斯嘉丽多么有趣,虽然无比虚荣,很是自私,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当她如龙卷风般从你面前肆虐而过,那些缺点就如同碎纸片一般,消失在天际,剩下的只有对她满满的喜欢!看她情窦初开时为了挑起所爱男子的醋意,刻意调情放电,惹得一群爱慕者意乱情迷,真是妩媚;募捐舞会上,无视寡妇身份放肆起舞,又因为一顶时髦的新帽子心花怒放,真是可爱!危难之际,她又能赶着马车,带着所爱之人的妻子一路逃亡,真是勇敢!废墟之上重建家园,一枪干掉闯进的北方逃兵,真是漂亮!穿着窗帘做的新裙子,千娇百媚地说着谎言,成功地嫁了出去,挽救了自己的庄园,真是狡猾!最后,即使失去真爱,擦干眼泪之后,仍然勇气爆棚,“不管怎样,明天总是新的一天了”。她就如同天上的云,地上的花,你不需要为她忧虑担心,她就那么随心所欲,摆脱约束地活着。乱世之中,家国变故,骨肉凋零,身无长物,她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更好,不仅要活得更好,更要姿态漂亮。
而中国古典审美中的乱世佳人是另一个极端,世事动荡,屡遭变故中,虽孤苦无依,讲究的仍是幽姿绰约,不争不夺,独守高洁。杜甫的《佳人》一诗就是典型,“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虽然有一种芳华凋零、独善其身之美,可未免太过消极悲凉,就如同我虽爱《红楼梦》,却也不太喜林黛玉。她太敏感太脆弱太悲观,是需要露水轻轻浇灌才能存活的绛珠草,是用一生眼泪追随爱情的女子。疾风知劲草,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与其做别人的世界里美与善的点缀,还不如自成天地,如同斯嘉丽,做一个拳上能站人、肩上可跑马的女汉子。如果中国古典文学的启蒙是世事的无常,生命的脆弱之美,那么在那个晚上,从斯佳丽身上,我看到的则是西方文化中“崇尚刚劲”的一面,看见了生命的自强与韧性。这次体验也成了我阅读经历的分水岭,从中国文化迈入了世界文学的天地,在另一种文化里,看见了人性的另一种维度。
如今人近中年,时光可贵,却像是坐上了动车,“哐哐当当”,一路狂奔,速度快得让人四顾茫然,心烦意乱,在日益袭来的变动与孤独中,何以解忧,唯有读书,并且越发体会出火车上读书的快乐。人在旅途,一切工作、生活的烦恼,皆被抛之脑后,仿佛进入了隔离区,不再是一个社会人,可以心安理得地独享一段安静的时光,静下心来地读一本平日里无暇细读的心仪之书。
十日谈
我读经典
生活在别处,也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