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流逝,许多事都模糊不清了,但有些事却经岁月磨砺而越发明亮起来。我是高考恢复后考入华东师大中文系的,那时听徐先生上课,他的博学、坚韧和虚怀若谷的精神给了我深刻的印象。
一天,我和一个同学去徐先生家,向先生请教。短短的时间里,我们如饮甘露。看看天色不早,我们告辞了。徐先生却执意送到大门外,就在我转身要离去时,却出现了让我惊诧不已、至今铭记的一幕:徐先生弯下腰,向我们鞠了一个躬,以示送客。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真的吗,学生没有表示,先生先向学生鞠躬?可这是真真切切切的。徐先生慈爱的面容,挺拔的身材,深蓝的衣衫,身旁有一棵翠绿的植物,确实是他向我们鞠躬呀。现在回忆,那时的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啊!“文革”中,我也喝了狼奶,参加进六亲不认的大批判之中,后来,在北大荒度过了10年,也尽显粗糙、狂暴。现在到先生家,却受到出人意料的儒雅之待,且是心的自然流露,无半点虚情假意,可叫人如何消受?我内心的震动十分强烈!
现在想来,先生的礼仪不仅根植于传统的中华文明之中,还与现代精神沟通。中文系的学术之风,师生平等,学术争鸣。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就是从这里起源的。正是徐先生和施蛰存先生、钱谷融先生、齐森华先生等前辈身体力行,积极倡导,自由的学术之风才蔚然于丽娃河、氤氲于夏雨岛,才产生了鲜明的华东师大风格,才有当今遍布九州以至海外的莘莘学子的自觉行为。
大概有9年了,听说徐中玉先生来南京开会,我特地赶到宾馆看望他。正值中午,却说徐先生被亲戚接去吃饭了,我就在那里等,顺便和一些久违的朋友聊天。到了1点半,徐先生回来了,见了我,自然高兴。接下的20多分钟,我脑子里飘忽起子路、曾皙众弟子侍坐的景象,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徐先生说,上个月他去台湾进行学术交流,下个月还将去新疆。这哪是一个年逾九旬的老人啊!我由衷地为先生的长寿健康而欣喜。将到2点了,徐先生起身,说,马上要开会了,他不能不去,因为下午的大会由他主持。
我却惶恐了,要是知道,我就不会在此时打扰,让他假寐一会都是好的,我满心歉疚,急急告辞。稍让我心安的是,此时的徐先生依然是精神矍铄。
2008年的冬天,我从美国回来,去看徐先生。华东师大的周际发生很大变化,高楼林立,层层叠叠,犹如儿童玩的积木一般。然而,徐先生还是住在师大二村,依然是三十年前的楼房。我走上已经剥漆的木质楼梯,脚下发出轻微声响,一切宛如当年。楼里静悄悄的,偶然传来楼外的爆竹响,哦,今天已是大年夜了。
我看见徐先生了,他端坐在书桌前,在审阅稿件。面前一杯清茶,屋里依然简朴无华。不由想起,我到过不少年轻些的学者家中,舍内早就是豪华时髦的布置了。
我知道,徐先生担任多家文艺理论刊物的主编,都不是挂虚名,都要阅稿审稿,即便是一个壮年人,工作量都有些超负荷,何况他已耄耋之年,以至于到了一年之末,都没有歇下来。
窗架上春梅吐蕊,户外传递着春节的气息。徐先生放下手中笔,侃侃而谈,讲到会心处,淡淡一笑,我看着他的面容,似乎听到一个钟舌摆动的声音,那是生命的脉搏,似乎提醒我,徐中玉先生走过的漫长的生命之路,已经到了他95岁的除夕之日,生命和工作的钟摆依然在热烈地走动。
我告辞了,走到马路上,爆竹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但在这些声音之上,我恍然听见了另一个声音,压过了尘世的喧嚣,那就是稳健的生命钟舌的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