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传》是我看过的第一本西方作品。这本书的中文版1961年就出版了。这本书是我第一次翻开的西方小说。那时候我十一岁,正在上小学5年级,“文革”就要开始,我的伙伴们不知道在哪里得到这本书,封面已经失踪。我们把这本书一页页扯开来叠“豆腐干”,一种儿童游戏。这个游戏是将书页折起四角成为一个小方块,用它来当筹码。将这些筹码放在一个粉笔画出的小框里,站在三米远的地方用一个橡胶鞋底朝这个小框击去,鞋底在地面梭行,将小框里的筹码击出,看谁赢得多。那时候的儿童游戏都必须自己动手,得找材料,动手制作、划定界线、约定游戏规则,遵守契约。我裤袋里经常装着从教室里偷来的粉笔以及线头、大头针、小刀什么的,随身的工具箱。《匹克威克外传》是一本很厚的书,我们用它叠了许多豆腐干,谁叠得快谁的筹码就多,我一边叠豆腐干,一边瞟上面的文字,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只记得上面印着些木刻的大鼻子侏儒,那本书很快被我们撕光了。又过了大约十年,我再次读到狄更斯的书,已经是“文革”期间。狄更斯的书是地下流传的读物之一,我从表哥那里得到了他的几部小说,迷上了狄更斯。我记得我也秘密阅读了莎士比亚全集,一方面是“文革”,一方面也是疯狂读书的时候,如果你敢的话。人生没有绝境,只要你敢。阅读禁书是一种秘密的幸福,秘密的光荣,危险而充实。
2011年我去伦敦,一个念头就是要去看看狄更斯写过的那些地方,我沿着泰晤士河狂走了几天,给我印象是,狄更斯的地方还在,只是更换了些设备。我记得当年在《双城记》里读到他的名言“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我看到了可怕的话,道破我的时代,我非常想到处传播这些话,但必然祸从口出。我背诵了这段话,像接头暗号似地秘而不宣,如果我告诉谁这些话,那我们就算生死之交了。他这些话适用于世界那些正在变革的地区。他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家,那时英国社会正在发生巨变,工业革命走向顶峰,贵族社会正在没落,市民社会正在兴起,民主的观念深入人心。最坏的时代尚未过去,最好的时代刚刚开始。或者相反,最好的时代正在完蛋,最坏的时代已经起锚。就看你是在哪种立场看这段话了。
我去看看狄更斯是在哪条街上写下这些名言,淋湿过他家阳台的那些雨应该还在吧。因为天阴,即将飘雨,所以我这么想。一位老绅士告诉我狄更斯的住处,他夹住手杖,掰着指头说,one, two, three,比个手势——第三条街左转。我觉得他就是狄更斯,那么急切地希望我找得到,后来又干脆领着我走到那条街,指给我看,那是指点自家位置的姿势。我走到那里,狄更斯纪念馆不开门,正在装修。街道还是从前的样子,依稀看得出来,因为狄更斯在小说里一再交代过。那时候没有电影,作者必须把小说发生地的样子描写出来,像电影一样,这可是了不起的功夫。后来我在街口的一家星巴克店外面的桌子前坐下来,要了一杯咖啡。这是这条街上最便宜的咖啡,味道很差。我观察了一下街道上的情况,看不见几个人,有个戴眼镜的先生奔向一个立在街边的红色邮筒。一位女士拖着行李箱子走去车站,我按了一下快门,相机正好搁在我的咖啡杯后面。一只伦敦街头的杯子,炫耀的却是美国的连锁咖啡品牌。店里面有三个肥胖的儿童,牵着一只卷毛狗,一人啃着一个冰激凌。一位老绅士坐在最里面的小圆桌旁打鼾,一份泰晤士报,这份报纸很不起眼,开本比通常的大报小了一半,掉在他脚旁。什么“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早就结束了,狄更斯是最后一个发这种牢骚的人。生命的庸常和满足弥漫着伦敦。但是不意味着这些著名的对仗在其他地方也无效,而且轮回这种事情是说不定的,什么时候伦敦人再次为狄更斯先生的名言激动,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