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似乎多少都带点痴气,这种痴气体现在他们的气质上,甚至是一言一行中。
关于痴气,杨绛先生有着绝好的例举。在她那篇《记钱钟书与<围城>》里,她是这么形容痴气的:“我们无锡人所谓‘痴’,包括很多意义:疯、傻、憨、稚气、騃气、淘气等等。”因为我自己也是无锡人,所以我了解她在说什么。杨绛先生继续写道:“钟书小时最喜欢玩‘石屋里的和尚’。我听他讲得津津有味,以为是什么有趣的游戏;原来只是一人盘腿坐在帐子里,放下帐门,披着一条被单,就是‘石屋里的和尚’。我不懂那有什么好玩。他说好玩得很;晚上伯父伯母叫他早睡,他不肯,就玩‘石屋里的和尚’,玩得很乐。所谓‘玩’,不过是一个人盘腿坐着自言自语。这大概也算是‘痴气’吧。”你看,这是关于痴气的绝好事例。
这里的痴气很容易令我联系到另一个人的痴气,他就是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有一次,费曼为了调查心里计时的问题(他假设心率会影响一个人在心里计算时间的准确性),于是他便上上下下跑楼梯,跑得心跳极快,然后冲回房间,趴在床上默数到60。在他的自传《你干吗在乎别人怎么想》一书里,费曼这么和他的口述者莱顿形容自己的故事:“很多同学看见我上窜下跳,都乐了,‘嘿,干吗呢?’我不能回答他们,这使我明白自己不能一边说话一边默数。我只是埋头起劲地跑,活像个疯子。那些伙伴已经对我的疯癫行为习以为常了。另一次,一个家伙来我的宿舍,我正在做一个实验忘了锁门。他看见我穿着一件厚羊皮袄,探身到窗外的冰天雪地之中,一手托着一只碗,另一手在不停地搅拌,还大声嚷着,‘别打扰我!别打扰我!’那次我是在做一个琼脂实验:我好奇如果琼脂在不断被搅拌时,在低温下是否还会凝成胶冻。”
钱钟书的痴气和费曼的痴气相比,究竟有什么相似或不同呢?钱氏的痴气是专注加灵趣,而费曼的痴气是专注加好奇。这是不是文学家和科学家的区别呢?我还真是不大清楚。记得英国物理学家奥托·弗里希写过一本回忆录叫《残缺的记忆》,他在那本书里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科学家们喜欢浪费他们的时间做一些孩子般的恶作剧呢?”他的解释是:“他们都是近三十岁的成年人,都是取得了一定科学成就并有一定声望的人。怎么解释这些孩子般的行为?我想科学家一定有与孩子们一样的好奇心。要成为一个成功的科学家,必须保持这种好奇的天性。”奥托·弗里希的说法或许可以解释科学家的痴气结构:一个“专注”分子加上一个“好奇”分子。但没怎么解释文人的痴气结构,我在前面总结说那是专注加灵趣。问题是,灵趣究竟是什么呢?它和科学家的好奇心又有什么区别?
林徽因先生在她的《悼志摩》一文中把我的问题解释得很清楚。按照林先生的说法,徐志摩的诗情“绝不含有丝毫矫伪,他那种痴,那种孩子似的天真实能令人惊讶。”林先生接着提到了一个事情:“志摩在英伦留学时,某个同学在校舍里读书,外边下了倾盆大雨——惟是英伦那样的岛国才有的狂雨——忽然他听到有人猛敲他的房门,外边跳进一个被雨水淋得全湿的客人。不用说他便是志摩,一进门一把扯着他向外跑,说快来我们到桥上去等着。这一来把朋友怔住了,他问志摩在这大雨里等什么。志摩睁大了眼睛,孩子似的高兴地说‘看雨后的虹去’。朋友劝志摩趁早将湿透的衣服换下,再穿上雨衣出去,英国的湿气岂是儿戏,志摩不等他说完,一溜烟地自己跑了!事后有人问:那么下文呢,你立在桥上等了多久,并且看到虹了没有?志摩说记不清多久,但是他看到了虹。朋友诧异地打断他对那虹的描写,问他:怎么他便知道,准会有虹的。志摩得意地笑着说:‘完全诗意的信仰!’”
诗意的信仰!这是一个绝好的对灵趣的定义。我总觉得痴气的人是幸运的,他确实是在享受真正的趣味,或许这种趣味是诗意的信仰,又或许这种趣味是对待自然的好奇之心,总之,这些趣味让他专注生命的光明,而忽略任何他所无暇顾及的事情了。这并非是他的错过,恰恰相反,任何事物在他的专注中都连为一体,成就了他自身的潜能。就像我现在在这里写这篇文章一样,我的确是在享受着。这每一刻、每一秒都让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