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红葵花馆
1981年,高式熊满60岁,准时退休。那一年,有两件事值得一记:其一,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六体书唐诗二十首》,高式熊分工书写其中“简体”部分。(次年,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六体书唐诗二十二首》,高式熊还是分工书写其中“简体”部分。)其二,高式熊一行三人,骑自行车离开上海,在外面足足野了两个月。
旅伴是上海书画出版社的同事:一位是总编辑、版画家黎鲁;另一位是编辑、画家林野。9月1日,三人骑自行车从上海出发,历经浙江、安徽、江西、福建,10月底到达福州,一路采风,然后把自行车托运回家,三人乘火车在11月1日返抵上海。三个穷艺术家,出发前就预备去吃苦的:穿着汗衫、短裤,没日没夜地骑车,风里来雨里去;晚上在河里洗衣服,第二天一早出发,没来得及晾干的衣服用竹竿挂在自行车龙头上,活像三人小分队的旗帜;住的最便宜的旅舍,连门都没有……“一路上,人家看到三个瘪三,笑话阿拉,哪能有介戆的人!”
那年月,在一般人眼里,60岁已经是很老的老头了,没几个老人有那么疯狂的。但对于他们仨,两个月的苦行僧日子,开启了60岁以后的精彩,成为后半生最甘美的怀旧元素。
高式熊的斋名,叫“红葵花馆”。退休前夕起的斋名,何以看着与书画金石全无关系?还得追溯到1950年初春。一日,高式熊去好友陈巨来家玩,看见陈宅庭前有一种状如牵牛、朵似扶桑的花开得正艳,清香四溢,好生羡慕,心想要是自家也能种上这么美丽的花就好了。这么美丽的花,名字叫做“红葵花”,据说是向日葵的一个变种。陈巨来眼见高式熊羡慕的神情,颇为得意,指着院子里的鲜花,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这红葵花……很名贵啊,花种是从清廷遗老家里辗转而来的。”
原来,当年清廷太子少保、北洋大臣陈夔龙对名贵花卉情有独钟,在沪上当寓公时栽植红葵花观赏。消息传出,引得很多朋友登门求索。陈巨来的亲戚徐老太爷先得了陈家的红葵花籽,又传给了陈巨来。
高式熊本来就喜欢养花,听了这段典故愈发羡慕,但又不好意思开口讨花。陈巨来看出了他的心思,却不舍得送花,只拿出几粒不起眼的种子送他。要知道,陈巨来因知红葵花名贵,从不轻易送人,这次送种子给高式熊已经算是破例了。
高式熊得了花籽,回家当宝贝一样精心培育。第二年7月,红葵花就开放了。在熹微的晨光里,红葵花枝干挺拔,风姿绰约,每一株都开出了几十朵大而艳丽的大红色花,每一朵花有五瓣……他这个花匠,欣喜地数着花朵、花瓣。
陈巨来到高式熊家玩,发现高家天井里的红葵花花朵有大碗那般大,比自家种的大得多,顿时心中不平衡起来:花可是同一个品种呀,怎么后来者反而居上了呢?是自己的花艺不如人,还是人家的土壤更肥沃呢?陈巨来懊丧的样子,高式熊看了暗自发笑,一辈子都忘不了。
红葵花在高家扎下了根,高式熊年年勤播种,小小的天井里所有的花盆都种满了,书斋里还有盆栽的——名副其实的“满堂红”。红葵花每天清晨开放,到中午渐次萎顿,日复一日,给高家带来无限生机。
高振霄睹花如见恩师,抚今追昔,不禁感慨万千,诗兴大发,遂以“红葵花”为题,借花抒怀,吟咏晚境安适美好,几年间赋诗数十首。
高家红葵花盛开,也吸引了艺坛同道。曾创办常熟美术学会、《太平洋画报》的水彩画教授李咏森,来到高家天井,对着红葵花写生。1953年,国画大师张大千的女弟子李秋君及其兄李祖韩登门赏花,画兴大发,兄妹俩挥毫泼墨,一写意一工笔,各画一幅红葵图手卷。红葵花手卷,被高式熊作为珍品收藏。
1980年某日,高式熊思念离世24年的父亲,把书斋定名为“红葵花馆”。1997年春天,谢稚柳先生草书横幅“红葵花馆”四个大字。高式熊如获至宝,请人精裱、装红木镜框,挂在书房兼卧室的白壁上。时隔仅数月,88岁的谢稚柳驾鹤西去。这“红葵花馆”,大概算得上谢先生的绝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