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照、马家辉、胡洪侠三位60后作家,分别出生在台湾、香港、大陆,这三个同龄人日前联袂完成了一本通过回忆相互对照的书,同题目下的一个个故事,串起历史,反映了他们这代人成长的三个社会。两岸三地,同祖同根,同中有不同,读来不但有趣,也让人生发出很多思考。
摘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的《对照记》一书
那个母亲节的前一天
当年大学入学联考,固定在七月一日、二日两天举行。母亲节是五月的第二个星期天,很容易算的,距离联考不到两个月,只有五十天左右。
十八岁那年,母亲节前一天,星期六的早上还到学校去,已经没有老师上课了,该上的早就上完了,通常老师来了就发考卷,同学可以选择做考卷,也可以选择自己念书。
中午放学走出校门,上次模拟考的成绩还贴在布告栏,忍不住再瞄了一眼,依照模拟考的排名,如果现在就考试,我应该可以顺利考上第一志愿吧!多么希望今天就考试,今天就可以解脱被联考压得喘不过气的压力。在这种心情下回家,很难让自己马上钉坐在书桌前,继续读那些已经读破读烂了的高中课本。
晃着晃着,看见妈妈要出门了,顺口问:“你要去哪?”
妈妈要去巷口买水果,也就顺口问:“要跟我去吗?”我其实已经很久没跟妈妈一起出门上街了,但想想出去晃晃,似乎比在家里晃稍好一些,就去找鞋穿了。到了水果摊,老板一眼看到我身上穿的制服,注意到上面绣着代表三年级的三条杠。“啊,三年级了,快考试了?”我客气地点点头。老板又说:“建中的,没问题啦,一定上台大。”我赶忙摇摇头回答:“没有那种事!”然后,老板问:“那是准备要当医生,还是要念电机?”
那个年代,联考分成甲乙丙丁四组,甲组是理工科,排名最高的是台大电机系;丙组是医农科,排名最高的是台大医学系。一般“正常”的男生,都选择念甲组或丙组,所以会有水果摊老板这无心一问。但偏偏我不是个“正常”的高中男生。我属于我们学校大概只占百分之四的少数异类,选的是乙组文科,而且填的第一志愿还不是更有前途更好看的外文系,而是历史系。
水果摊老板突然一问,我正准备回答:“喔,我念的是文组班……”话还没出口,一直低头挑拣芭乐的妈妈猛地先说话了,她抬起头来,夸张地摆着手,对老板说:“啊,还没有决定啦!”我吓了一大跳,而且发现:显然妈妈也吓了一大跳。我们两人都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妈妈口中直觉跳出来的谎话,从买完水果到走回家,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
回到房间里,我情绪激动,因为理不清自己为什么激动而更加混乱激动。坐在床沿,我强迫自己整理。至少十分钟过去,勉强整理出第一条:原来妈妈觉得我选择念文科,是件见不得人、丢脸的事。可是在过程中,从我高三要转文组班,到我跟她领联考报名费,她从来没有表现过一次反对,一次都没有。爸爸有过意见,但也只有简单的一项:“尽量不要去念政治”,如此而已。对父母那辈的台湾人来说,政治还是个会惹祸、危险的行业。
我竟然从来不知道妈妈反对我念文科!不,我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妈妈身上可能承担的压力。我自己刻意不在乎社会上将一个念文科的男生视为“怪物”的眼光,觉得抗拒这种眼光才是更值得追求的目标,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妈妈也要应对别人认为她养出了一个“怪物小孩”的眼光。
做一个怪物,是我自己的选择,却不是妈妈的选择。在那脱口而出的谎言中,我明白了:妈妈何尝不希望我“正常”些,别那么“怪物”呢!
理解了这件事,一度让我愤怒,原来妈妈也跟别人一样想!不过愤怒只维持了几秒钟,继之而起的是深沉的哀凉,我早该明白,只是我一直在逃避,妈妈本来就没有道理真正体会我在想什么我在干嘛,并且记起了赫曼赫塞小说《彷徨少年时》里的那声疑惑呐喊:“我不过只是想要过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会如此困难?”
再继而,我的眼眶红了,因为意识到:多大的包容,才让妈妈没有像其他同学的父母一样,规定我一定要走他们想好的路,禁止我去追求他们无法了解的东西,还愿意因此承受压力,不将压力转嫁给我?
这是我不会忘掉的母亲节,或者该准确点说:母亲节的前一天。
▲ 父亲·日语
十五岁,我开始跟父亲学日语,用的是台北开封街老书店鸿儒堂卖的课本,很明显颇有历史的课本,说不定还是战前就编的了,保留了大量汉字,反正汉字好认,用这种课本学起来进度快有成就感。
上大学时,我已经跟父亲学了三年日语,有一天,在台大文学院图书馆书库里闲绕,看到架子上有一套精美华丽的《川端康成全集》,拿下来一翻,心神为之荡漾——怎么会有这么美,却又这么艰难的日文?《雪国》开头的一页,我用尽脑筋顶多看懂三分之一,可是光是这样,文字间就传来扑面难挡的诱惑,挑逗身上感官极度不安。我决心更认真学好日文,到可以阅读川端康成的程度。那几天,人生没有比这个决心重要的事了,甚至重读《论语》时遇见“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都觉得有了新的理解和感应——有一天,让我能够彻底领会川端《雪国》里文字所要传达的美,我就能无憾地闭眼死去吧!
我去听了历史系学长们上的日文课,却发现“日文一”、“日文二”的课堂教的,没有一样我没学过的。那个时代,台大还没有日文系,辗转听来,有一位嫁了台湾人的日本老师开在法学院的日文,是全校最难的。据说一个学期进度,就等于别人两年。川端康成的魅惑引我搭上0南公车从校本部去到法学院,摸索找到日本老师的课堂,老天,这个老师用的课本,竟然和爸爸选的一模一样!
我在法学院上了两年日文课,那两年耗在法学院图书馆的时间,比在校本部全部时间加起来可能都多。一度,我也想在除了日文之外,找些法学院的课上上,公布栏上贴了一大片的课程表中,选了两门最吸引我的课,一门是“法哲学概论”,一门是“罗马法”。我兴冲冲地记了时间,兴冲冲去了课堂上,却以为自己跑错教室了。“法哲学”课堂上,除了我只坐了三个人,老师来了,看到我们竟然露出微笑说:“今年人比较多。”然后老师要我们自我介绍,听到我说我不是法研所学生,想要来旁听,老师脸拉了下来,悻悻地说:“你不能选课?可是课至少要三个人选才能开啊!”后来,“法哲学”没开成。“罗马法”呢?更惨,第一堂课连我来了两个人,从头到尾,老师都没出现。噢,有一个大概是助教的人,上课钟响五分钟后在教室门口晃了一下,看只有我们两人,他连门都懒得进,直接就宣布:“这课不开了!”
这两门没上到的课,却比很多修了上了也得了分数的课,对我影响更深。让我确切理解到自己真是个怪人,我有兴趣的东西,大概在这个社会就没什么机会得到热门注意。一直到今天,我都习惯带点歉疚地跟从事出版的朋友说:“啊,你们出的这本书我太喜欢了……不过,恐怕不太好卖吧?”
在法学院,只能乖乖上日文。日本老师的课真的很拼,第一学期期末考,别班大概还在考五十音怎么认怎么写,我们班已经都考问答题。我印象深刻,最后一大题,给了图像显示天气状态与温度,然后要求写出一段青森县天气预报的广播稿!
别人叫苦连天,我却庆幸感觉自己离川端康成越来越近。日本老师自己说话极细致极好听,平常她也不太在意我们日语的发音。上到第二年,有一天,或许是要奖励我的日文程度吧,老师突然要我起来念新要教的课文,我也没多想,捧着书就念了。文章蛮长的,一边念一边就发现老师怎么怪怪的,身体开始不自主地微微扭曲,到我念完文章,老师终于忍不住爆出笑声来。想想,那么端庄淑丽的日本老师吃吃地笑起来!大家都很惊讶,也都不知道老师笑什么。
老师好不容易停了笑,红着脸尴尬地解释:造成她失礼的原因,是我发出的日语。明明是一个二十岁的男生,为什么口中的日语听来像是五十岁的欧里桑,而且还有浓厚的乡下九州腔!
讲战前九州腔的五十岁欧里桑,那是父亲。透过日语,父亲灵魂的一部分,我最陌生的他的日据时期成长经验,竟然附体在我身上,那一刻,我的年轻身体和父亲的老灵魂不意交错交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