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翘梢扁担’脾气不好,必是身强力壮的男人才压得住它;见小男人初用,它就有点势利,刚把它放肩上,一耸身,担子没挑上来,它却从担绳里跳出来,啪一声打在你耳光上……”
在乡下用过翘梢扁担的,就会知道这文字写得何其真实、何其传神!这样平淡而隽永、机灵而幽默的描写,在褚半农的《横塘左岸》里,多如天上繁星,让你过目莞尔,让你抚卷心静。
我是从名字开始注意他的:“半农”,莫非半个农民、半个读书人?读了他许多文章,才知道这猜测不错。褚半农笔下,就是我喜欢的那个江南水乡;他眼里,就是我熟稔的一切。他写牛,半是农民的深情——“牛屁股上全是肉,张开手掌抚摸,柔软的牛毛从指间露出来;牛身是一块平原,牛毛就是稻田的秧苗”:半是读书人的无奈——“不入调的牛,其实最有灵性,它能从你套索、牵引、吆喝的动作中,嗅出你是新手,然后做些小动作发难……若你连骂带吆喝,跟着它走到田头,它就会回头来瞪你一眼,牛眼里充满了单纯而可笑的敌意……”这笔调也像一双双暖手抚过你心间,唤起你的记忆,令你心里充满温馨。
我至今没有见过褚半农,但文如其人,他应该是个悲天悯人的仁者。
他写家乡的皂荚树,这棵高贵的树曾给女人们带来多少年的清纯和美丽,却在一场愚蠢的“车子化”运动中被砍倒,“像枯萎的老人躺在地上,只有躯干保持着坚硬的本色”;他写低贱的大谷树,这时也被连根拔起,“挂满泥块的根叉,似举起了愤怒的拳头”;他叹惜乡下的猫狗没有“一辈子”,鸡鸭牛羊也没有“一辈子”,他为它们鸣不平,对人的强横和生命掠夺痛恨不已。不过,他也有欢欣的一刻——走过一片树林,他看到了久违的布谷鸟,听它鸣出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声音!他继而又看到白头翁、喜鹊和其他一些叫不出名儿来的小鸟,在“新来鸟儿”的跳跃中,他才欣慰地看到,家乡的春天还没有丢失……
无论写花,写草,写庄稼,甚至写一池水葫芦,一只黄金瓜,甚至一棵野荠菜,褚半农笔端永远洋溢着对家乡的挚爱,对生命的向往和礼赞。
听邻居潘先生说,褚半农现在正撰写家乡志。他的散文就贯穿着家乡的历史。“出饭率”和“换米”,今天觉得新鲜陌生,过来人一读,却不能不勾起辛酸的回忆;“反动标语”曾是疯狂岁月的毒瘤,它散布的猜忌和怀疑至今让人惊心动魄;还有那个命根子——“工分”,它包含着的希望、痛苦、血泪、挣扎,无一不印记着那个时代农民的足迹。看完这些散文,抬头再看今夜的星空,你会看得更加深邃。
我想,只有褚半农这种人士写得好家乡志,因为在他的血脉里,流淌着的是对家乡的真正的爱情。
本文为褚半农《横塘左岸》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