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到高挥老师了，高老师一把握住我的手，拉我坐在她的身边。高老师是我在汇文中学读书时的老师，那是五十来年前的事情了，想想，那时她30岁上下，长得漂亮，又会拉一手小提琴，还在学校舞台上演过话剧。好长一段时间，我偷偷地喜欢她，觉得她长得特别像我的姐姐。

　　后来听说，她是志愿军文工团的团员，从朝鲜战场上回来，部队动员她嫁给首长。她没有同意，只好复员，颠沛流离之后考学，毕业不久，到了我们学校，开始教地理，后来负责图书馆。 

　　我就是在高老师负责图书馆的时候，和她逐渐熟悉起来的。那时，我读高一，因为初三的一篇作文在北京市获奖，校长对她说可以破例准许我进入图书馆自己选书。那一天的午饭时候，我刚要进食堂，看见高老师站在食堂旁的树下，她向我招招手，我走过去了，她对我说起了这件事，说你什么时候去图书馆都行。我的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口拙，一时又说不出什么。她摆摆手对我说，快吃饭去吧。我走后忍不住回头，才发现高老师站在一片花荫凉儿里，阳光从树叶间筛下，跳跃在高老师的身上，像闪动着好多颜色的花一样，是那么的漂亮。 

　　图书馆在学校五楼，由于学校有百年历史，藏书很多，有不少解放以前的书籍，由于没有整理，都尘埋网封在最里面的一间大屋子里。高老师帮我打开屋门的锁，让我进去随便挑。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叹为观止见到那么多的书，山一般堆满屋顶，散发着霉味和潮气，让人觉得远离尘世，像是进入了深山宝库。我沉浸在那书山里，常常忘记了时间，常常是高老师在我的身后微笑着打开了电灯，我才知道到了该下班的时候了。 

　　久别重逢，逝去的日子，一下子迅速地回流到眼前。我对高老师说，您对我有恩，没有您，也许我不会走上写作的道路。高老师摆摆手说不能这么讲，然后对在座的其他几位老师说，我去过肖复兴家一次，看见地上垫两块砖，上面搭一块木板，他的书都放在那里，心里非常感动，回家就对我女儿说。后来，肖复兴到我家里看见有一个书架，其实是最简单不过的一个矮矮的书架，他对我说，以后有钱我一定买一个您这样的书架。 

　　我忽然想起了这样一件事，为了我破例可以进图书馆挑书，为此，“文革”中她被贴了大字报，说是培养修正主义的苗子。我私下猜想，为什么高老师默默忍受了，大概她去我家的那一次，是一个感性而重要的原因。秉承着孔老夫子有教无类的理念，她一直同情我，帮助我。如今，这样的老师太少了。 

　　我对高老师说，我从北大荒插队回来，第一个月领取了工资，先在前门大街的家具店买了一个您家那样的书架，22元钱，那时我的工资才42元半。高老师对其他老师夸奖我说，爱书的孩子，到什么时候都爱书。 

　　我又对高老师说，“文革”中，虽然挨了批判，但图书馆的钥匙还在您的手里，有一次在校园的甬道上，您扬扬手里的钥匙，问我想看什么书，可以偷偷进图书馆帮我找。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是把想看的书目写在纸上交给您，您帮我把书找到，包在一张报纸里，放在学校传达室王大爷那里，我取后看完再包上报纸放回传达室，这样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借书的日子，一直到我去北大荒。 

　　我庆幸遇见了高老师。虽然多年未见，但心里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一位大姐（她比我姐姐大一岁）。一个人的一生，萍水相逢中能够碰到这样的人，即使不多，也足够点石成金。送高老师进了汽车远去，才忽然想到，忘记告诉她那个从北大荒回来买的和您家一样的书架，一直没舍得丢掉还跟着我。很多的记忆，都还像校园里树叶洒下了花荫凉儿一样。

　　十日谈

　　书的故事

　　捐出书后，因不忍看空书柜，决定搬家，明请看本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