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他想见见那个日本人

　　半坡老人在宽大的书房里与袁朴生对坐。这是他待客的最高规格了。陶半坡六十七八岁，鹤发童颜，双目如炬。其父陶佛智与李鸿章是道光24年的同科举人。他本人，光绪2年的进士，做过翰林院庶吉士、编修。后来在江西、湖北为官，政声颇佳却得罪了官场小人，最终不肯同流合污，愤而弃官还乡。他的书法在江南堪称一绝，有“半坡体”之美称。方家称其书风金钩玉骨、气势开张而举重若轻，如在虚静中炼气化神。

　　袁朴生拜首问安后便直奔主题，一口气把古子樱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他的心怦怦直跳，总觉得词不达意。其间半坡老人两次站起来走到书柜前翻查什么数据，让袁朴生的叙述更有些生涩而拘谨，他当然避开了莫水蓉，但实际上这是他唯一的牵挂。

　　半坡老人听完后沉吟半晌，抬起头只说了一个字：好。袁朴生发现，半坡老人以往那双云山雾罩的眼睛突然变得雪亮。然后半坡老人说，他想见见那个日本人。

　　于是，三天之后，半坡老人破例设家宴为袁朴生饯行，按照老人吩咐，古子樱也忝列末席作陪。陶半坡那天兴致极高，吩咐下人开了一坛30年的花雕老酒。袁朴生这次放开了，喝起酒来干净利落，三杯落肚居然脸色不变，颇得陶半坡赞赏；古子樱始终像个哑巴，怎么也放不下一份底气不足的拘谨，他只是觉得，清国的酒气场太大，盖子打开，单是那酒的浓烈香气，就可以把他放倒。而酒过三巡之后，陶半坡那滔滔不绝有如江河日下的宏论，更让他呆在那里如同木鸡。

　　陶半坡问古子樱，知道日本的茶道是什么时候从我国传过去的吗？古子樱恭恭敬敬地回答，最早可以追溯到贵国的唐宋时期，有400多位日本的高僧在贵国留学挂锡，他们归国时，把茶籽和茶宴的抹茶法，还有茶礼、茶器带回到日本，促成了日本茶道的产生。陶半坡微微颔首，又问：有一本《吃茶养生记》，你读过吗？知道是哪个日本人写的吗？古子樱站起来鞠躬，脸有些涨红道：回大人，不好意思，学生才疏学浅，没有读过这本书。

　　陶半坡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宋代的时候，贵国有个容西法师，几次来华，为的就是把我中华的茶道学回去，这本书就是他写的，不过，其中很多地方，都是抄了陆羽的《茶经》，呵呵呵呵！又问：陆羽总该知道吧！古子樱局促地答道：他是贵国的茶圣。在日本也享有盛誉。唔，你们日本人好学，有时候会用些手段。古子樱求援似的朝袁朴生看了一眼。他发现袁朴生也是一脸的紧张。陶半坡说着说着，神态就不

　　由自主地有些居高临下。答不上来的时候，古子樱就站起来鞠躬。

　　陶半坡借着酒兴，思绪如炬若天马行空，言语雄辩似水银泻地。说到历史，他信手拈来如数家珍，说中国自古就是日本的老师，大唐茶文化乃是日本茶文化的基础，日本的奈良时代和平安时代，相当我中华的唐代和宋朝初期，日本皇室从舒明天皇二年至宽平六年间，先后19次派遣唐使到中国，礼佛求法，学习中国人如何焚香、诵经、烹茶、修行，把自然清淡的禅风和茶风带回日本，他们来的时候是空着手的，走的时候却是满满当当，把我们老祖宗留下的典籍、茶器、礼仪，还有制茶的方法，一点不留地带走了，呵呵，谁让我们是一衣带水的邻居呢？说着说着就把目光转向了袁朴生。

　　我大清国乃世界中央之大国。威仪四海，朋满天下。既然我们教日本人学会了茶道、茶礼、茶艺，又何妨再教他们一点壶艺呢？以老夫愚见，既然日本人盛情相邀，袁师傅不可不往。袁朴生扑通一声跪下了。朗声说：谢大人指点！古子樱双腿一软，也跟着跪下了。这老头的气场之大，胜过那一罐浓香盛郁的好酒啊，古子樱想。陶半坡将两人搀起。吩咐下人端上来一个印盒，鲨鱼皮质，四角包银，看上去精致而华贵。陶半坡打开印盒，取出一枚正正方方的鸡血石印章，上面刻着六个古篆大字：大清袁朴生印。陶半坡笑道：老夫手笨，这枚印章刻了整整三日。老了，不中用了。袁朴生又跪下了。含着热泪道：谢陶大人再造之恩，门生一定不辜负大人期望。陶半坡叮嘱道：此去东瀛，乃展我大唐之风，袁师傅教会他们壶艺，便早早回来。届时老夫依然设家宴为你把盏洗尘，庆贺凯旋。一连数日，陶半坡那一番谆谆话语，一直缭绕在袁朴生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