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老人爱怀旧,此言不谬。这几天在我眼前飘过的就是这三个姓陈的女孩。
第一个是我姑父母的女儿——表姐陈秀贞,她长我两岁。姑母家住同里镇成字圩,两层楼房,门前是废园,有碎石小径,老树挂着榆钱,攀满常青藤,园外水田蛙鼓阵阵……我爱这种野趣,所以常到姑母家来。我和表姐正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年龄,其间许多趣事都忘了,唯有一件“办家家”的趣事,记忆犹新。表姐的床铺在二楼,很简单,几根竹竿撑起一顶蓝印花夏布帐子,棉布被褥。那天,亏她想得出,叫我反串产妇,头扎毛巾,叙躺在床上,旁边放一个土制的不太好看的洋娃娃,她却忙着去泡红糖汤给我饮用,似乎现在还记得分外甜醇。姑父是个瘾君子,于1930年病故。奇了,身体壮实的我姑母两个月后竟也跟着走了。表姐成了孤女,我父母当即把她领回我家,非常疼爱。亲戚和邻居怂恿父母把表姐匹配给我做养媳妇,父母颔首,正合心意,择个吉日扶持我俩行了跪拜礼。小镇上传闻很快,我这订亲一事,竟成爆料新闻,学校里同学起哄,我像受了奇耻大辱,心里憋屈,迁怒于表姐,从此不理她。
我自离乡后,一直颠沛流离,为衣食奔走,竟把她忘去九霄云外,老了,依稀闻悉她嫁了中医凌滋味,如果健在已是九五高龄的老太太了。
第二个女孩叫陈玮,是我的邻居。我15岁到17岁在奉贤南桥东亚印刷厂做排字童工。厂隔壁住着县府陈秘书一家,有三个10岁开外的男孩,叫大凡、大久、大中,女儿叫陈玮,她是在教会办的耀蝉学校读书,真似从教堂神坛上唱诗班里走下来的圣女。我们排字房的前窗可俯瞰西街,夕阳西斜,街上行人稀少,我见她袅袅婷婷走来,直到进入隔壁的深宅大院,我就认为这天过得很充实,很幸福,很有意义,晚来就睡得酣甜。如果整日不见她的倩影,就很失落怅惘……
有天,陈玮突然来访看我们的排字房,我抢先热情地接待她,交流中双方都颇有好感,就此认识了。我们排字房后窗下面就是陈玮家的天井,中有有盖的古井,井旁有石榴树,满树缀着绚丽的石榴花。陈玮和三个弟弟在井畔嬉戏。我暗恋陈玮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我想总得有所超越,结出硕果。我把二号正楷“我爱你”三个铅字,以橡皮筋扎了,用力向他们掷去,陈玮和三个男孩轮流传递看了,无不哈哈大笑。我想传递爱心并不是罪恶的事,所以他们和我友谊如常。
1936年冬,县长迁任,陈秘书安置家眷回乡。我去大路旁送别,陈玮口头告诉我,我家住址是“萧山县东门外涝湖村万石堂”。77年过去了,这个地址在我脑海永不磨灭。我祝颂陈玮青春永驻,健康美丽!
1937年抗战爆发,日寇还未在金山卫登陆,我要回家探望母亲,老板给我两枚银元作川资,我历尽艰辛才和母亲弟弟团聚。有天,我去造访阔别几年的同班同学,他不在,我见到的是他的妹妹陈羽。
陈羽正在天井的水缸里舀水洗砚台,我见她梳童花头,双颊红润,明眸皓齿,深邃妩媚,穿阴丹士林蓝布旗袍,脚蹬褐色皮鞋,我倏然被陈羽这种清纯优雅高华绝代的气质所震撼了,我认为这是我生命中暗暗期待的女神,我们初次见面却似故友重逢,聊不完的天,日后我就此登堂入室,常来盘桓。以后就有了一连串至今还让亲友调侃的富有诗意和谐趣的韵事。
1938年初,日寇铁蹄还未到达同里之时,我们两家先后移居上海。她在蓬莱小学教语文、美术两门课,巴尔扎克说:“爱情每进一步,就使心灵充满新的醉意。”我们经常叙晤,难舍难分,往往我送她,她又送我,深宵还在并肩徜徉,陈羽从来不嫌我穷,她卖掉了家里分给她的10亩田作开支,于1943年6月21日和我结婚。婚后夫妇恩爱,甘苦与共,相濡以沫,一生相系。我们育三女两男,四代同堂,共享天伦。亲友无不欣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