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一些老师结社读书,没什么大义,也没申报什么“课题”,甚至无组织无纪律:十天半月,有空了,用两三个小时在一起交流读书感悟,茶水自带。各学科老师都有,话题是教育教学,也读小说,看闲书。有人建议,教师自觉学习,好事呀,行政上表示一下,发点书券什么的。老师们说,谢谢,不用了,读书是自己的事,和吃饭一样。因为组织松散,活动时,会有三五学生坐在稍远处,听老师们说些什么;有家长闻知,悄悄来旁听,记下老师读了些什么书,回去也买;外校的老师听说,有来联系旁听的。更有趣的,有位女教师的先生说,别冷落了我,我也要参加。有位老师在读书社受到启发,在家里宣布,我们家每星期活动一次吧,同读一本书,星期六晚上交流。
真好。
果然是人以群分。但凡娱乐之事,这些老师好像都不大在行,不会喝酒,不会打牌,甚至也不“刷屏”。也没人从事有偿家教。教师什么样,学生就有可能成什么样。老师热爱读书,学生跟真正的读书人在一起,就有可能成为阅读者和思想者。
不管现实怎样,人总会怀着些美好的愿望。比如,我总认为如今其实是读书的好时光。我到这个年龄,看到那么多涌过来的书,总是百感交集,觉得自己可怜:该读书的年代没书读;后来有机会读一些书了,沉重的工作压迫着,虽然抓住了一点时间,读得很不够;退休了,可以读些书了,视力却不行了,记忆力也在衰退。“文革”时期,正值青春年华,然而那时想读书就是罪过。我插队时,得知知青朋友有几本书,跑十几里路,到了那里,回说,已经借给另一个人啦。这还算是有着落的,还有下回。有时辛辛苦苦摸索到那村子,门上挂一把锁,被雨淋锈了,人不知哪儿去了,甚至门前草已有一尺高了,只能失望而归。说起这些旧事,学生会问:“那你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呢?”我说:“真聪明。亏你没问我为什么不带手机。”1970年的中国社会是什么样,青少年不知道,也想象不出。如今书店或图书馆里的绝大部分书,按当年的标准,都是禁书,——当年只要能得到一本书,我们能战胜饥饿,能忍受苦役般的劳动。
人被强行压迫在愚昧中,而向往文明的愿望挣扎着往上浮。这个比方未必恰当。我认为自己孤陋寡闻,是随着自己的读书经历感受到的。读得越多,越觉得自己的知识太少,不但少,结构也不合理。我们那一代人受的教育不完整,靠着一点点求知欲而浮起,勉力为之,也不过是现在这个样子。
有位忘年交教授朋友说,他有生以来动念想结束生命只有两次,一次是政治运动迫害,他熬过来了;第二次是患老年黄斑变性,没法阅读了。夫人真辛苦,每天找文章读给他听,但他说:“那只是获得信息,不是阅读,更不是生命的享受。”
我总是对老师学生说,也对学生家长说,还是尽可能读些书吧,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面对种种诱惑,能抗拒一步就守住一步。年轻时多读些书,打点底子,年老时不至于空虚无聊。
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了,读不读书,是自己的事。有一年,到某地去谈教师的阅读问题,下午座谈前,问邻座的老师,今年读了些什么书,他很诚实地回答我“学校没发”,遂感到无话可说,说了也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