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上海弄堂里的房子鳞次栉比,空间很逼仄。独门独户的人家很少,多数住所的厨房和卫生间是几家合用的。
当时一机部给爸爸的房子有两个房间,大间里能摆三门大橱,五斗橱,茶几,大床等整套家具,另一间安置了饭桌,两只小床,缝纫机,还摆一对沙发椅,若干花卉,算是从容的居室了。
邻里们夏天在室外的花园和天井里乘凉。冬天一齐聚在大厨房里,你家包汤圆,蒸糖糕,我家煲喷香的鸡汤,做蛋饺。各家的小孩没有一个不喜欢热闹的集体生活,早玩成了一堆,难舍难分。于是大人之间也格外亲和起来。
大人聊家长里短,话语断断续续地刮进小孩的耳朵,小孩是人精,很快对各家的内情熟稔得很,好像谁家抽屉里藏了什么都能弄确凿。
大人们私下议论最多的是蕉蕉家。她家事多,像一串饱满的小果子,想摘的人能摘到好多。蕉蕉一家不和谐,蕉蕉爸和蕉蕉妈经常大吵大闹。有人说蕉蕉“不像爸,不像妈,像隔壁的张皮匠”。
其实蕉蕉妈很好,长得苗条,娇小,说一口吴侬软语,很是精致,唯一不好的地方是过于客套,每次我去找蕉蕉玩,蕉蕉妈会陪在一边,让我们失却了尽情玩耍的快乐。
蕉蕉妈会做松仁糖,喜欢把松仁糖“喂”到我们口中。有一阵我牙疼,吃不得甜食,但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将糖果胡乱吞下。蕉蕉妈看我吞食,以为我酷爱,“喂”糖到我口中的频率有所密集。我只好逃离,牙齿疼,喉咙被糖黏着,甜腻地难受着。
蕉蕉爸也不错,威风凛凛的一个人,长得像运动员,巨大的身坯,大拳头是力量的象征。他很少说话,笑容憨厚。奇怪的是,这对夫妇分开都是绝好的好人,对外人礼数周到。但他们对自家人不礼让,吵架激烈的时候,会乒乒乓乓地摔东西。
蕉蕉习惯了,爸妈吵架了,她赶紧躲出去,等风平浪静了再溜回去,好像是个旁观者。她的长相和脾性不像她爸妈,是另一种风格:矮墩墩的,厚身板,有可爱的卷卷的睫毛,小嘴爱说话,爱评论,整天闲不住,她会耍女孩的小性子,一会高兴,一会不高兴的。
有一天,蕉蕉突然问我:“你说,你爸妈喜欢你吗?”
我如实回答,“爸爸有时严厉,妈妈是喜欢我的。”
蕉蕉说:“我觉得你爸妈不是你亲生爸妈。我爸妈也不是亲的,很多小孩是领养的,这是秘密,一般人不知道的。”
我原来以为长大后才会知道秘密,现在提前有秘密来了,只是这样的秘密让人惶恐。
我怀着心事去问妈妈:“你说我是捡来的,你为什么要那么说呢?”
妈妈笑了,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是捡来的。我小时候你外婆也是这么说我的。”
已到晚春,我被身世的谜点折磨,做可怕的梦,掉进深不可测的山谷下,还变得怕冷,要把手放在唇边呵着热气。我老想:我亲生父母是远方的国王和王后吗?什么时候来接我呢?如果没有那么好,我希望他们是体面人。
有时,我看见在烟纸店门口喧哗的妇女,边说话边嗑瓜子的声音让人生厌。还有弄堂口住街面房子的男人,把小桌子搬在马路边大声喝粥,吃饱老酒吹牛皮。他们的模样让我头皮发紧,像头发被人揪住:这些人千万不要是我亲生父母。
爸爸天天叫我练写字,在格子里写:大小多少,上下来去。我更喜欢画图,在本子上画仙女和白云,画星星和皇冠。
爸爸说:“我再给你买个画图的新本子,老本子你一定要练字,字像人的第二张脸,体现一个人的修养。”他手把手地教我写“永”,说中国字中,这个“永”字是最难写好的。
我不懂人为什么会要“第二张脸”,说:“一张脸足够了。”
爸爸说我不懂事。我的心里话脱口而出:“我要找亲生父母。”
爸妈露出惊讶的表情,等我道出这个秘密后,爸爸大笑起来。
蕉蕉妈听说后大哭了一场,比谁都伤心。后来我妈出面告诉蕉蕉,她亲眼看见蕉蕉妈怀孕,生下蕉蕉的。
身世的秘密,在折磨了我一番后,很快被遗忘。周围的大人又议论,说蕉蕉的家庭不和睦,没有安全感,从小就学会猜疑,还影响了我。
爸妈没有责怪,只说儿童需要心理历险,在体验中克服恐惧。其实有关身世的猜想,很多小孩都会经历。谁的成长都不会是平平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