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头行至十字路口,遇红灯,车一停,立即有人冲过来。发传单或是售卖与车子有关物件:专用擦玻璃手套、车载香水,或车内悬挂小饰物。窗子关着,听不到声音,他们并不叫嚷,徒劳无益。有时会拍打车门,与车里的人无言对望。我常觉讨厌,成为某种心理负担。
面前是个中年男子。上次是妇女,有时是小孩。他们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一下子窜出来,立到车子跟前。一手扬传单,一手敲窗拍门,你若不睬,会一直重复进行。面前这男人不断点头,盯牢你,等你开窗。传单内容多是民间借贷一类,无需抵押无需房产无需保障,啥都无需,坐等天上掉馅饼。有这样好的事情吗?再就是新建楼盘推广与售卖,制作成彩页或是硬卡。色彩斑斓,花红柳绿。想来花了些成本。我心里厌烦,坚决不开窗。睨都不睨一眼。司机好脾性,笑一笑,说,他们有任务量,发完才能下班。边说边摇下窗子,接过传单,笑笑,并不看,俯身收起。我才发现,有个黑色纸盒藏在座位下,已堆起厚厚一叠。中年男子心满意足,离开前他回头,再看我一眼。
有时是卖花的。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妇,臂弯挎一只竹篮,上面盖一块白色粗布,日久暴晒,布已变得灰蒙蒙的。老妇弯腰驼背走到旁边,她不拍车敲窗,举起一串白色小花,小小一簇,或是直接制成的手环,不停重复“十块十块”,却不说这叫什么花。常常是细铁丝穿起的玉兰花,十来八朵,有的半开,有的含苞。朋友说,卖花的应该不是上海阿婆——上海人卖花远远就听得到——栀子花、白兰花。最后那个“花”字拖得很长音。我偶尔会买一把。整个车子里,不多时便清香扑鼻。但这个季节,暴晒后的小白花不新鲜,香气起腻,并不好闻。多数人买花是因为老妇人,并非因为花香不香。想起有次在台湾,路遇卖花老妇,人家倒干脆,等你车窗摇下来,她笑微微一句,买花吧,买吧买吧,阿婆卖完早点回家烧饭去。朋友默默付钱,拿花,始终无语。
某天已过午夜,回家路上,远远看一学龄儿童于茂名路口来来回回,抱了一竹篮。走近了问她,不要上学吗?她先是一愣,接着沉默,我说我买你的花呀,她于是小声应答,要上学的。我买光篮子里剩余的花。她说句谢谢,转身走了。差头师傅笑着摇头,说,你能每天如此吧,她明晚仍是在这里,继续卖花。
这种“非人情式”负担,让我纠结不安,也有例外。那天去华山医院看望病人,薄暮冥冥,暑气熏蒸。等灯绿。身后突然清脆一声——“白兰花”,质如银铃,嘹嘹呖呖回荡于暮色里,我顿感一阵清凉。女孩匆匆闪过。我疾奔几步,喊一句——花!她远远立住,回头。这个卖花人一路喊着花名,不过二十岁年纪,似黄鹂出谷,莺声燕语。我竟已忘掉滥情与负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