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随父母住在虹口的西边,1943年秋冬之际迁回溧阳路清源里,这里本来就是我家的住宅,后来给日本人用去。住在我们这幢房子的是一个搞航空的日本高级知识分子,1943年这个人返回日本,把房子交还给我们。我们当时搬回来的时候,住宅里都是榻榻米,糊白墙纸,纯粹日本的风格。我们这条弄堂里1号2号3号,都是独幢头的。3号住过国民党的虹口区副区长。弄堂里住的大多都是知识分子、高级职员、工商业者。当时,因为我爸爸的朋友是造这里房子的,他听说我们要买房子,就叫我们先挑选,所以我家这幢房子楼层非常高,天井最大。
我的妈妈是画家关紫兰,广东南海人,生在虹口。到去世前,她一直住在清源里的房子。1923年中华艺术大学西洋画科毕业,就是现在的左联遗址纪念馆,是这个学校的第一批学生,陈抱一的学生。后来,她到日本去留学,并在日本开过画展。她的一幅油画水仙花,曾被印成明信片发行日本。当年名气很响的《良友画报》,称她为油画家中的“佼佼者”。三十年代,她和刘海粟、林风眠名气一样响。抗战时期,日本人请她出来做事,她坚决不肯,很有骨气。我妈妈非常同情穷人,经常给穷人铜钿,人家很尊重她。她这个人重情义,很豪爽,碰到自己的老师及其后代有困难,常常慷慨解囊,给予帮助。
母亲长期保持着老派的生活方式,在“文革”当中都不改变,她每次出去,喜欢理发、美容、擦点香水,始终保持很风雅的派头,还保持着吃咖啡的习惯,一直到晚年,她经常散步到德大和红房子去喝咖啡。再后来,年纪大了,就到附近四川北路对过的燕记西餐社。我母亲还喜欢骑马、驾车,当然这都是老早的事体了。
我记得几年前,南京路王开照相馆地下室,因为自来水管子破裂,浸湿了一只旧纸板箱,打开一看,竟是一大叠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名人的老照片。晚报得知后,挑了几张登出来,其中有一张是被王开照相馆认为是阮玲玉的侧面照。当天报纸到手,我一看,搞错了,这不是我妈妈吗?第二天,我赶到王开,拿出一张我妈妈1926年也是在王开拍的正面照给他们看。王开的人拿着这张照片,跟阮玲玉的照片一对照,面架子、眉眼都跟我妈妈相像,但神态不大像。他们说对不起对不起,将阮玲玉与我妈妈搞错了。也难怪他们搞错,我妈妈与阮玲玉活脱活像,都是瓜子脸,一双眼晴水汪汪的会说话,很有气质。接着,晚报又登了一篇文章,题目是:“这是我妈妈,不是阮玲玉”,把事情纠正了过来。
一般人认为,老天爷是公平的,给了你绘画的才能,就不会给你漂亮的面孔。像我妈妈这样才貌双全的美女画家,连上帝都要妒忌。
我妈妈画得好,她为人处事低调,也不喜欢追潮流,画作也比较超然,画的都是日常生活的主题,小资情调比较浓,所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似乎被淡忘了。
现在我妈妈的画,一幅可以卖到很高的价了。我妈妈1986年过世,去年我们把家里整理出来她大部分的画和其他文物,捐给了上海历史博物馆,也算完成我妈妈的心愿了。
(葛建平、刘莹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