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这是一双我小时候用过的象牙筷
我拉开冰箱,发现里面的蔬菜都是成双成对的,两大包土豆、两大包圆辣椒、两大个包心菜。我暗自笑起来,这是美国买一送一的便宜货。看起来我那个从来都是大手大脚大少爷的丈夫,也学会了搨便宜。冰箱下面的保鲜抽屉塞得满满登登,拉了拉,拉不开,里面有东西卡住了。再用一把力:“哇!这是什么菜呀?怎么如此巨大?顶天立地把整个抽屉撑得扑扑满。”
“怎么样,看不懂了吧?这是上海白菜啊,人家讲这菜就好像是中国来的移民,一代比一代发,几十年下来,比美国人还高大。你芝加哥婶婶的重孙,不是比你婶婶几乎高出一倍吗?今天这一棵菜,足够大家吃一顿了。旁边抽屉里还有两棵芹菜,也是一样大的。”丈夫说。
我拔出这棵上海白菜,和上海小菜场里的小白菜相比,就好像到了恐龙世界。还好母亲最后坚持塞给我一只黑漆漆的炒菜镬子。炒菜镬子是生铁铸成的,够大,够结实。不然的话,我真不知道怎样才可以在丈夫那只小小的平底锅里把这些排骨和菜弄熟呢。
我马上找出镬子,架到灶头上。不料新的问题发生了:中国的煤气灶上面有一个可以翻上翻下的架子,无论大镬子还是小镬子都可以稳稳当当坐在里面。而这里的炉灶是用电的,平塌塌一个铁架子,煞煞平地搁在一圈圈的电热丝上面,尖底的炒菜镬子放在那里滚来滚去,一放手就打翻。
我眼珠子一转,看到小花园里有一只种花的瓦盆,便先小心翼翼地把瓦盆的底部敲掉,又冲洗干净倒扣在炉口上,虽然边沿敲得像狗啃一般,但是那只炒菜镬子搁在上面,倒也稳稳当当。为了自己的小聪明,我很有些得意。等到暮色渐渐降临的时候,一道经过改良的无锡肉骨头已经用小火炖在炉灶上了,那棵巨型的白菜也被我切成一片片铺在肉骨头的底下。此刻厨房间里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香气,令人陶醉。我想起来好婆的话:
“米饭、小菜都是通人性的东西,只要用心对待,就会得到回报。”
我顺手拔出一双母亲给我带来的筷子,插到肋排骨当中试了试,突然我的手哆嗦了一下,我发现这是一双我小时候用过的象牙筷……
母亲一定是有心让我把这双象牙筷带出国的,这是我的象牙筷,上面有个豁口,是被我砸出来的。那还是在很早很早以前,我坐在好婆家的灶披间里吃早饭。旁边一扇卍字纹花窗的外面,一棵茂盛的无花果树,在烟雨蒙蒙的雾色当中,正孕育着自己新生的果实。好婆把醉夫和乳腐放到我的面前,又端出一碗昨天晚上吃剩的咸菜黄鱼汤,我连汤带鱼舀出一勺放到嘴巴里。啊哟,那鲜美的滋味一直渗透到我的骨子里。
一个和尚拄着一把收起的湿漉漉的油布伞,阴沉沉地站在我的对面看着我,良久以后他对我的好婆说:“小姑娘要远行吃饭。”“远到哪里?”“远到伊的血缘够不着的地方,远到年年月月不相见的地方,远到中秋的晚上不能回家吃饭的地方……”
“不要乱讲,瘌痢头,侬给我滚出去。”我生气了,愤怒地把手中的象牙筷对着他扔了过去,筷子砸在桌子上,又反弹了起来。
“看到没有,我说对了,本来伊的筷子捏得老老高,就是要远行,现在又把筷子扔了出去,幸亏被我接着,不然的话,小姑娘一辈子也回不来了。”说着,他把筷子轻轻放回到我的面前。
我看了看筷子,筷子顶上砸出一个豁口。我有心有意捏低一点,无用!我的命不幸被那个和尚言中,我真的出门远行了。想到这里有些百感交集,我要把这双筷子清洗干净,收藏起来,留给我的儿子,告诉他,这就是妈妈远行的命。
此刻,玩累了的儿子在卧室里津津有味地听他的父亲讲解《三国》,厨房间里一张可以加长的餐桌已经摆好在客厅的当中,餐桌的一边放着一大摞纸盘子和一包塑料叉子。椅子倒不是放在餐桌旁边的,而是远离餐桌立在墙边排成了一排,就好像是冷眼关注着房间里发生的一切。看着这张空空荡荡的餐桌,不由有些感伤,想不出来和丈夫分别的这多年当中,他是怎样坐在那里吃饭的,他会一个人吃饭吗?我实在是一点儿也不了解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