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今天是您的生日

　　这时候的外婆已经不太能表达，不能表达饥饿、疼痛、伤心或者难过，连食物好吃不好吃也不说。她只是长时间地沉默，听凭别人的摆布——你让她起床，她就起床；你让她如厕，她就如厕；你让她努力站起来，她就配合你站起来……

　　衰老仿佛黑色的影子，我们看不见它，却能感觉到它正每分每秒地以加速度疯狂侵蚀外婆的身体。当一个人生命的钟摆摆动的频率越发迟缓，衰退便狞笑着加快了步履。我担心着，外婆的两只胳膊是否也会因为我们的用力搀扶而变成青紫的颜色呢？但是，直到外婆永远离去，我都无法揭晓这个答案——天气太冷，且外婆过于衰弱，我再也没有机会给她洗澡，没有机会仔细观察她的身体了！

　　外婆身体的新陈代谢已经变得很慢很慢，她在父母房间里睡了两夜之后，两侧胯部出现了褥疮。妈妈需要精心护理她的褥疮。她让爸爸去药房买来褥疮膏，每天数次给外婆敷药、换药。我们又想了许多办法，买来局部防褥疮垫圈，让外婆垫着入睡。但才过一夜，身体与垫圈接触的部位又出现了新的褥疮。我们只好再在网上寻找别的办法。

　　起初几夜，外婆在父母房间睡得安静。后来，她开始整夜大声说梦话，吵得父母无法休息。实在支撑不下，妈妈考虑到外婆半夜不会随意起身了，不太可能发生意外，一周后，还是决定让外婆睡回自己房间。

　　对这个举动，外婆并没有什么反应。就在半年前，每天只要到了睡觉时间，我或者妈妈送她回房间时，她都要反复央求我们和她一起睡。但是现在，她连这个要求也不会提了。她每晚安静地上床，乖乖地睡觉，到了后来，她连自己翻身的能力似乎也失去了。

　　虽然外婆起床行动都很困难，但妈妈和我都不愿意让外婆就此卧床，希望她能尽可能地保持一些生命的活力，因此，仍旧每日勉力地帮助她起床，借助助行器走到沙发那里。然后，几乎是在沙发上坐一整天。很奇怪，那一整天，即便喝过水，外婆小便的次数也很少，好像是有意为了不让妈妈费力似的。她嘴上不说，却仿佛知道，我不在家，妈妈一个人搀扶她是超出她体力的极限的。

　　1月24日，阴历十二月十三，是外婆的生日。早先曾计划去顺风饭店吃生日饭，考虑到外婆的状况，我们决定不去了。1月20日，正逢周日，我休息在家，买了一个21CAKE的朗姆酒蛋糕，爸妈下厨做了些菜，准备提前给外婆过生日。那一整天，外婆精神萎靡，神志不太清楚。我在她耳边说：“今天是您的生日。”她也反应不大。吃晚饭时，我喂她吃了一块蛋糕，她坐在饭桌前，吃得缓慢而艰难，但还是吃完了。我给她找了一张相，照片中的外婆，两手无力地扶着桌面，头耷拉着，昏睡了一般。

　　1月21日，外婆精神略好，晚饭居然没有让我们喂，是自己吃的，而且吃得很干净。开饭前，她还念叨着：“明高怎么不来？”（明高是爸爸的名字）我说：“明高在厨房里炒菜。”很庆幸，以后几日，我用Ipad拍下了外婆最后的几张照片，还有两张我和外婆坐在沙发上的自拍合影，分别是1月21日下午6点39分和2月1日的傍晚。照片中的外婆戴着妈妈给她做的粉红色围兜，面带微笑，表情自得其乐，气色看上去也不错。

　　我终于在网上搜索到一种效果显著的防褥疮气垫床。1月24日傍晚，我和妈妈一起再次光顾那家康复用品商店，给外婆买来了轮椅和那种防褥疮气垫。我们回来时，爸爸已喂外婆吃过晚饭。爸说，都吃完了，胃口还好。从2012年下半年开始，外婆一直是吃婴儿辅食，各种鱼泥、肉泥、果泥、蔬菜泥，和米粉或者面糊拌在一起。她的嘴里没有一颗好牙了，吞咽功能也衰退了。我低头看看外婆，她与其说是坐在沙发上，不如说是半躺在靠垫上。她连坐的力气也没有了。

　　见到我和妈妈回来，又看到新添的轮椅，外婆强打起精神。我们把她扶到轮椅上，推着她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她有些高兴。然后，回到她的房间里，她在一旁看着我们在她的床上铺气垫，看着气垫一点一点充气，鼓胀起来。她伸手轻轻触摸了一下坐在床架子上的爸爸的腿，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