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时,读了两本书。一本是《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另一本是胡芝风撰写赠我的《艺海风帆》。两人辈行不同,术业有专攻,更无师生之谊,何以落我文题之下?我是在“陈寅恪”一书里读到“胡芝风”三字后,便从书架上取出胡芝风的《艺海风帆》,一夜读完,证实了胡芝风见陈寅恪一面和留影的时间相吻。素昧平生,相见也是缘。胡芝风与陈寅恪有缘,我与胡芝风有缘。
陈寅恪是我国二十世纪最杰出的历史学家。寅恪先生1945年56岁时双目失明,此后的23年,他以巨大的毅力,不惮辛苦,经之营之,钩稽沉隐,口述完成了80万字的《柳如是别传》,大有惊天地、泣鬼神之气概。寅恪先生早年留学日本欧美,1925年回国受聘清华、西南联大、香港大学、广西大学、燕京大学任教,1948年南迁广州岭南大学(后与中山大学合并)任教,在康乐园度过了他在岭南的最后20年。
读这样的书很沉重。不过,沉重之下亦有春风拂柳似的轻快,全随了寅恪先生的喜怒哀乐而起伏。陈寅恪的心里当然感受过春风吹拂的暖意。他视京戏为享受欢愉的唯一,尤其欣赏广州京剧团的名伶新谷莺、孙艳琴。1953年3月初的一天下午,广州京剧团6位艺员一齐上门看望陈寅恪,除了新谷莺、孙艳琴之外,胡芝风也在其列。6位演员每人一段拿手的清唱,审美的距离一下子穿越了舞台拉到面前,莺声软语近如咫尺,使陈寅恪恍若梦中。这种极快意的生命享受,对陈先生来说太稀罕了。当晚,陈夫人唐筼精心安排设宴款待佳客。此外,还留下了一张陈寅恪生命中少有的与京剧名伶的合影,后排右三的站立者为陈寅恪,前排右一下蹲者乃胡芝风。书中写道:二十年后,当年的少女(胡芝风,21岁)已成为著名的京剧演员,其代表作《李慧娘》饮誉一时。
我与胡芝风认识,是在1991年的初春。那年,我作为新民晚报特派记者,赴京采访全国两会,侧重全国政协。在十来天里,我先后采访了常书鸿、丁聪、韩美林、沈醉、张贤亮等十来位全国政协委员,其中还有新增补的胡芝风委员。我写胡芝风的千余字的人物通讯,刊于4月8日新民晚报第二版头条,标题为《充满活力的“李慧娘”》。我起笔写道:“她有李慧娘的朴实无华,娴美柔顺,但绝无李慧娘的悲婉、凄凉、压抑。她的性格爽直,步履轻快,笑声朗朗,周身充满活力……”23年后,忆起当年采访胡芝风,印象相当深刻。她告诉我,她是上海人,父亲家在上海长乐路。那时,我晓得她的大名,也晓得她演李慧娘出名,其他的知之甚少。那年她52岁,一个字:爽。性格爽,说话爽,笑声爽,心底的纯度极高。采访完后,她赠我一本最新出版的签名自传《艺海风帆》。当我将这书与“陈寅恪”一书对照认真阅读后,不由对胡芝风的经历大为感叹。她幼小开蒙学艺,先后拜周信芳、梅兰芳为师;她曾考入清华大学,两年后因割舍不了对艺术的追求而退学。后由杜宣介绍到广州京剧团,便有了与陈寅恪的一面之缘。
胡芝风最让我感动的除了顽强刻苦学艺之外,还有两个关乎人品的细节:当她第一次在广州京剧团领了25元津贴后,马上奔向邮局,把钱寄给父母;并留言“爸爸妈妈,这是我第一次得到的劳动报酬,请你们收下,分享我的愉快”。1960年,胡芝风成为苏州京剧团的演员,工资每月270元,她除了给自己留了30元伙食费之外,其余全部寄给父母。
合上这两本书,我不由感慨:人间总有诚挚情感的高尚,生死不渝相知的高洁,宁为玉碎砥砺的凛然。